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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爹泡了一杯绿茶。
茶汤清盈、静谧、由上到下都裹着匀匀的碧绿,宛如傣族姑娘身着竹叶青色的筒裙。
然后叶儿就在怡人的碧波里舒展开来,又像雨后,挂着水珠儿的树叶,清新而又明媚。喝一口,淡淡的,在齿颊间留着一缕清香。我总觉得这茶像打着伞在雨中行走的江南女子,婉约而单薄,淡淡清寒淡淡忧愁。
老爹喝了一口,吧唧下嘴,又喝了一口,皱着眉说,“这茶怎么没有茶味呢?跟白水一样。”
我老爹是苦孩子出身,是那种给点茶色就灿烂的人,而我现在的品茗水平,除了在梅花上采雪煮水这点没法做到外,其余的做派大概也接近于大观园小姐们吧,所以,只好用林黛玉看刘姥姥的眼光理解他老人家的品味。
老爹喜欢的是化不开的浓,直呛咽喉的苦涩和一注水就沸腾起来的潮红。那种大路茶价格相当于绿茶的零头。对于他来说,贵不一定是好的,喜欢才是好的。就像他喜欢吃小葱馅的饺子一直拒绝海鲜;喜欢红烧肉却不正眼瞧白斩鸡;喜欢那件岁数比我还大的小羊皮袄却把冰川羽绒服扔进衣柜里等等。
有一天在饭桌上闲聊,说到某某实权官员豪华的别墅外面,每到夜晚人影幢幢,送礼的人见缝插针,点到就走,官人们时间就是金钱,没有余暇与你缠绵。
老头闻之就长长地叹息,说他那个年代基本上没有人这么送礼也没人敢这么收礼。言毕表情无比惆怅,眼神空洞落寞,仿佛对过去那种清贫又清寒日子有着无比的怀念和哀悼。
老爹每天早晨从食堂里给我带早饭,大多时候是包子、卤鸡蛋再就是一杯豆浆。有时吃完了,有时没吃完,没吃完的时候老头儿那脸色就像深秋,特深沉,看着剩下的包子说“明天少买一个包子”,看到剩下的豆浆说“明天不买豆浆”……
后来,老头儿买多少我吃多少,吃不完就背着他悄悄扔了。
鱼头火锅,下几块豆腐再下几粒鱼丸,煮得腾腾的。老头儿很爱这道菜。喝点酒话匣子就打开了,跟关不住的水笼头一样,哗哗的。伸出筷子好不容易挟起一颗花生米,又在盘子上方悬空停驻,近五分钟,还进不了嘴,嘴没空,要么正痛说革命家史要么就是在盘点国家大事。话多吃饭就慢,老头儿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等他摞下筷子,基本上人走空了,菜放凉了。
把所有的残渣剩菜都倒了,老头儿看着还冒着一丝儿热气的半个鱼脑袋,叹息着说“还剩这么多,早知道你给倒了,我还得多吃几口。”
客人来访,开了一罐王老吉。客人刚走下楼梯,老头儿捏着易拉罐颠颠地撵过来,一连声地说,“把水带去,把水带去。”
“算了算了,人家不渴。”
老头和晃荡晃荡罐子说,“还有一大半呀。”
我不耐烦地说“哎呀,扔了扔了,谁喝,你喝呀?”
老头儿把易拉罐轻轻放进垃圾桶里,又低头看了半天,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眸了一次,宛若向亲密战友的遗体告别。
按说我们家老头与时尚与品味基本上绝缘了,但也有让我走眼的时候。
前天我在网上快速地帮他查出有关新疆针刺事件新闻后,老头儿问我,他能不能学会电脑?我瞄了一眼那双如枯藤老树般的大手,心想这指头点在哪个键上,恐怕都会像那些豆腐渣路面一样,一摁一个坑,再说还有拼音和26个英文字母的关没法过。
都说自己的孩子教不了,自己的爹我估计也教不了。
小李同志自告奋勇要带领泰山走进新时代,于是每天晚上教老头儿学习拼音打字,老头儿戴着老花镜,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点在键盘上,硬橛橛地,宛如《射雕英雄传》里南帝练的一阳指。看了一会儿,我赶紧走开了,担心自己说出“怪不得我这么笨,原来纯属遗传”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老头儿经过一个半月不懈的努力,终于学会浏览网页和收看新闻了,有时候我在他身后转悠了半小时老头好像都没看见……
来得添台电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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