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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孰败走茶舍,花若叶特赦妖魔
多年以后,当花若叶站在刑部大堂擦拭那枚特赦妖魔的令牌时,准会想起徐公孰拖着褪色官袍消失在茶舍青帘后的那个潮湿午后。 那时的空气粘稠得如同隔夜冷掉的米羹,刚过清明,官道旁的泡桐树正往下掉着紫花,像许多被揉碎的诏书散落在泥泞里。
她的木屐声在幽深的巷弄间咯吱作响,像某种执拗的暗号,惊起了檐角悬挂的铜铃。这位五十六岁的女给事中刚被夺了御史衔,发往江州监理茶务,略显宽大的官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有些伶仃,但腰间鱼袋却仍固执地系着三年前御赐的金丝绦。她推开「忘言茶舍」沉重的楠木门时,二十二片琉璃瓦同时发出一阵低沉的震颤,梁间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里跳起诡谲的舞蹈。
「三盏蒙顶石花,要咸通年间焙的。」她对柜台后那位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盲眼茶博士说,枯瘦的手指看似无意地划过账本上某道早已黯淡的朱砂批注。窗外忽然雷声大作,雨珠凶猛地砸在青瓦上,仿佛万千指甲在同时抓挠。
茶舍最暗处的旧屏风后,四十二岁的录事参军花若叶正在数第一百三十八根窗棂,以缓解内心的焦灼。他新浆洗的青绸官服领口浆得过硬,勒出了一道紫红色的新痕——这是今晨尚书省紧急文书送达时,他慌慌张张系错盘扣的后果。公文的内容使他齿间至今发苦:「查妖祟高老鸡、不住流、老鞋帮等,暂封印于忘言茶舍地宫,着花录事监守」。他的目光却难以自制地飘向那个独自坐在堂中的瘦削身影。他认得她,朝中少见的女御史,听说性情刚硬如铁,此刻侧影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孤直。
当地窖入口那块厚重的、织着异域图案的波斯毯被徐公孰猛地掀开时,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被惊扰的茶香汹涌而出。阶石上深深镌刻的镇妖符咒在黑暗中泛起微弱的青光,如同垂死之人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脉络。「陛下早说过不该用东南茶税的银子修这劳什子地宫...」她像是自语又像是抱怨,嘟囔着往下走,褪色的官袍下摆扫过某道早已裂开的符咒。裂缝里立刻探出数只半透明的手掌,指甲缝里竟都嵌着干枯的茶叶碎末。
花若叶的惊呼被更大的雷声彻底吞没。他眼睁睁看着徐公孰发间那根简单的银簪,在她俯身探查时,竟挑断了七重禁制的核心——那些用处女发与黑狗血精心编织的金线,此刻如同被沸水烫到的蜈蚣般剧烈蜷曲、崩断。地底深处传来一连串陶瓮破裂的脆响,接着是某个苍老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荒腔走板地哼起了《采茶调》,音律颠倒,字字如刃:
「三月摘新芽哟,九钱换绢纱...官家封我口呐,自有后来人...」
暴雨初歇,茶舍里只剩满地狼藉。花若叶踩着湿滑的台阶冲下地宫,手中紧攥着那半截已然无效的断锁。他看见徐公孰站在地宫中央,背对着他,身影在残余的微光里显得既脆弱又决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息,混杂着雨后的土腥、破碎符纸的焦味、陈茶香,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她身上的、类似苦楝树开花时的清涩气息。
她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她知道他来了。片刻的死寂后,她忽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花若叶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搀扶,但那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凝固在空中——介于官场礼数与某种未曾命名的关切之间。最终,他只是看着她拖着那身湿沉的官袍,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台阶,消失在通往地面的黑暗里。
他独自站在地宫入口,望见有三道诡异的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出,迅疾地融入坊市之间:一个像巨大的多足虫悄无声息地爬进排水渠(或是高老鸡?),一个变作一缕异色的茶烟融入将散的暮色(不住流?),最后一个竟在原地扭曲,化作了徐公孰方才离去时的背影模样,对着皇城方向戏谑地躬身长揖(定是老鞋帮无疑),旋即消散。
十二年后的特赦夜,花若叶在提请用印的奏章里最后写道:「彼妖魔本非妖魔,乃赋形之积弊也。解其形或易,除其弊则难」。烛台忽然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映亮了他已生华发的鬓角。在那一瞬间的明亮里,他恍惚又看见那个清明午后,徐公孰在离去前极短暂地回望的那一眼,她的皱纹里嵌着那时清冷的水光,眼神复杂如谜,那其中是否有一丝托付,一丝歉疚,抑或一丝极淡的、同道般的温情?他永不能确定。那印象如同符纸上的朱砂,被岁月的雨水一次次冲刷,模糊了形状,却顽固地留下了一抹无法忽略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