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5-8-9 11:15 编辑
一口气读完《三生》已近夜半,一直充作背景音的音乐APP里,其时正随机播到一首粤语老歌,不知名的美妙女中音轻吟浅唱:“明月究竟在哪方,白昼自潜藏,夜晚露毫茫,光辉普照世间上……”美得像诗一样的乐音,带着月光柔软的浸润,舒缓身心,将前一刻还沉溺于小说中的思绪,成功抽离出来。
若将《此生》篇中,报纸上关于社会妈妈的报道,视作于青桦意外遇见的一粒种子、一线星火;那她与小常路结缘,便是就此激活人性中潜隐的更多善与美。此后她对常路持久付出的关爱,都是这份善美的延展与扩散。而常路反哺给吴家的浓酽亲情,则是这份爱意流转下的感恩回馈。
于青桦的人生困境,先是爱子意外身亡的伤痛难释,后是助养小常路后,来自社会和家庭方方面面的阻挠与非议。她用成为社会妈妈的方式来抒解痛苦,然而伴随善举同来的还有诋毁,使她于伤痛之外又凭添许多焦灼。
于青桦共情小常路的困境后,便再无暇自我沉溺。纷扰外因被她远远抛开,她一头扎进了对常路的关怀,对常志坚的拯救里。外因激发内里潜藏的能量,她凭借强韧的心性,投身到更多的善行之中,不但为心中积郁找到了出口,还借此铸出抵抗流言的甲胄。往后的人生里,于青桦硬是凭着这份坚毅,将艰难的助养之路,走成了康庄大道。
于青桦一直觉得愧对常路的地方是当初的所谓“动机”。小常路酷似爱子吴恒,是埋在这个篇目里最重要的戏眼。这不仅一度成为丈夫与婆婆攻讦她的理由,也令读者时时挂怀,忧心于这一对母子,将来如何释解心结?作者为此,择定了两组对照人物。
一组以于青桦的婆婆吴老太为代表。她怀抱着对逝去孙子的爱,把怀念纠缠成结,并以爱与忠贞的名义,伤人或自伤。于的丈夫吴永康,也曾以此揣测她助养的动机。就连着墨不算多的小人物余光也早就单方面将之判定为“移情”。当然还有学校的同事,以及来自社会各层面的恶意猜测。于青桦对此隐忍日久,直至与婆婆爆发正面冲突,才把吴老太顽固的茧撕开一道口子,并最终完全消解。
与之相对的另一组人物,则以小常路为代表,包括庄主席、张玉茹、刘丽、陈萍等,他们皆心存善念,襟怀坦然。小常路更是心无尘垢,在他善感的小小心里,从不曾将获得帮扶视作理所应当,而是一直感激。成年后,面对母亲内疚的剖白,他也一笑带过。概因他回馈给吴家的情感,是因着吴家人对他毫无保留的爱,是以心换心的相处里,一点点建立起的依恋。多年前是什么“动机”,追究起来,实属无谓。
循着小说的脉络,《彼生》与《他生》篇的诞生,也是基于《此生》衍伸而来。于青桦和她伙伴们的辉光,铺就了人性沃壤,方能任后来的故事植根、成长。读者正是跟随于、常母子的回溯与创作,沿着于青桦的血脉渊源(隐喻人性之美的传承),去撷取历史上曾有的那些盛放。于的太婆婆杨淑娴,杨的表姨母颜明玉,便是当间开得最璀璨的花。
任何的盛开,都离不开艰辛的灌溉;另两个篇目里的主人公,也与于青桦一般,是在遭遇人生困境甚至绝境时,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才完成了逆风飞扬。
《彼生》的时空背景,已置换成民国烽烟,地点仍是镇江这片热土。杨淑娴从一个敢于打破陈规的待嫁新娘,转瞬沦落为受困完节堂的寡居之妇。旧礼教的绑缚与禁锢令人窒息,战争阴云的笼罩下,她亲友离散、同胞被屠,连起码的生存都失去了保障。
不得已,杨淑娴涉险潜入被日本人占据的城里,亲身见证侵略者残害同胞的现场,在惨遭屠戳的同胞尸身间,闻着硝烟寻觅众节妇的续命之食。残酷的现实唤醒她由来秉承的勇毅与赤诚,支撑她不断在乱世里勇往无前。
从灵动无畏的新青年,到智计百出,护得完节堂众孱弱孀妇周全,并终成长为革命者,杨淑娴一路行来创造的奇迹,全赖超凡的勇气与智慧铸就。面对严苛堂规和对手的伺机而动,她仍冒险救助受伤落单的军人;面对家国危亡,她搁置与二嫂、秋婶的私怨;即便她曾经的锋芒暗蕴,也从来以自保,或护佑弱者为念;就算反击,她也从不会迷失在操纵她人命运的快感里。她身上绽放的人性之美,是贯穿今古的,即有承继自传统的坚贞、善良(隐含在手绘的《本草纲目》里),亦不乏新思潮带来的坚韧与革新精神(隐含在她创作新诗的行为里),面对再大的困境,她都敢于迎难而上。
《他生》篇仍盘桓在镇江,只是时间朝前一跃,来到了清末。古灵精怪的少女颜明玉,生于六代济世的大善之家。父亲的疼爱,青梅竹马未婚夫的宠爱,准公公对他们婚事贴心、周道的安排,简直不能更加圆满。然而,看似垂手可得的幸福,因父亲对准公公救助的失败,转瞬湮灭。
未婚夫蒋雨轩,将颜父在危境下的无奈取舍(受江难时恶劣的客观条件所阻)视为背叛与放弃,就此生恨,拒不接受颜家父女的解释,并屡次对颜家施加羞辱,视明玉的深情为敝屣,令明玉一度陷入迷惘,甚至动摇了家族传承的信念。
曾经对明玉倍加疼爱的义父兼师父任中堂,因水生的身世陷入偏执,连带迁怒颜家,不惜对昔日的兄弟和义女狠下毒手。这一举,将明玉的处境由迷惘推到险恶,直至濒临死亡。任中堂意欲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亦如他曾经革新救国的真心被玩弄。他对水生父子的仇恨,不过是壮志难酬、郁愤难抒后的连坐。
颜明玉却以远超任中堂想象的坚韧,不但与水生一道负起江上救生之责,完成对父亲和祖辈意志的承继,还在任设下的必死之局里,共鸣跨越三生的精神力量,突破了幻境之困。她的生还,既是自身的高光时刻,也让长江的浪滔滚滚与两岸的百姓士绅,又多了一些握手言和的可能。
颜父近乎回光返照的逆转性病愈,和再次下江救人、遇难,是作者极擅长,也喜欢运用的隐喻笔法。其作用,完满了颜皓初将一生付之于救生的赤诚,也给了颜家济善数代的善举一个意象的“水祭”。同时,在情节上,还可顺带肃清蒋雨轩对颜家稍显病态的恨意。亦因此,作者克隆了这一场与“当年”近乎完全重叠的江难。
《他生》中另有两处耀眼的意象之笔,以几近魔幻的笔法,于精彩纷呈的劈波斩浪间,诠释了颜明玉的内心成长。
一处是颜明玉通过梦境,完成对父亲志向的承继。这个意象的重点,是充满仪式感的“继承”。另一处,则是颜明玉中毒,仍凭借如钢的意志,在“梦”中克难搏命。此两处行文华美,场景壮丽,成就了颜明玉英姿飒飒、迎风踏浪的女舵手形象。从此颜明玉执掌救生济世的航船,继续在岁月的洪流下乘风破浪。第二处中,三船合一,脱木为钢,合成新的巨轮、冲破接天骇浪的描写,让人热血沸腾,亦是再次点明三位主人公之间的深厚渊源。
作者截取三位不同年代杰出的女性,筑成《三生》的筋骨。她们或有原型为依托,或有史实做支撑。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未刻意将三人设定为都是直系亲属。这恰是小说的微言大义——非为一门一户立传,而是弘扬一方水土孕养出的一脉相承的淳善。似有若无的血脉关联,所隐喻的是镇江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们,刻在基因里的大爱,会在需要的时刻鲜焕、铺展,轰轰烈烈地扩张。
于、杨、颜在不同的时空里互为辉映,又因糅合了女性的柔韧质地,同修出一脉月光般的清亮。镇江上空,江月年年,代代无穷。月华照见过颜如玉的悲怨,杨淑娴的孤清,于青桦的怀想,更照见了她们的敢作敢为、无畏坚强,也许将来还会照见更多的悲欢离合,更多的高贵与明亮。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首老歌还没唱完,女中音仍是悠悠地,远远地吟唱:“难适今夕风光,一片欢欣气象,月照彩云上。熏风轻掠,如入山荫心向往……”
2024年6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