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5-7-31 18:50 编辑
若不是一直把写着“接鲁米娜”几个大字的硬纸板举在胸前,在进港的人流里我决没可能找得到她,虽然此前也曾吃过艾司唑仑。 她从我面前走过去,又退回来,像地下党对暗号那样迅速地低声说:“是秦先生吧,请把牌子收起来,我就是鲁米娜。” 昨天她哥在电话里说过,他劳驾我接的那个人时年四十,是个作家,便以为一副很老成的样子。而眼前这个自称鲁米娜的人苗条白皙,看着只二十八九,戴着一副欲盖弥彰的大墨镜。 她穿着件轻盈的黑色小褂,黑色的坎肩,黑色的纱裙,黑色的丝袜,黑色的皮鞋,挎着黑色的电脑包,我的客人鲁米娜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装备起来的。 她松开拖着拉杆的手,手背朝上,低低地伸过来。我若想搄着那手,就必须像发怒的公猫那样拱起背,做出类似鞠躬的姿势。 我佯做没看见那只手,拎起箱子,说了声“车在停车场”便顾自走了,直到她在后边气喘吁吁喊了声“等一等”才停。 “您怎么这么没礼貌,”她气恼地说,“哥哥还说您是个随和的人哪。” “这要在火车站没准儿我还会跑起来,”因为她嫌我举牌子,伸手时又摆谱,我冷冷道,“这叫毛病,小地方人出门总这样儿。” “哥哥说您也是西平人,咱们是老乡了。听他说您很有才,没想到长得还挺帅。”她显然想挽回自己造成的尴尬,“这次来京承您关照,非常感谢。” 我说:“没关系,我和你哥是很铁的哥儿们,接他,接你,都是分内的事儿。” 手机响了。她说声对不起,走一边说了几句,回来把手机递给我。 原来是他哥的电话,大意是他妹妹的言谈举止与一般人不大一样,提醒我别闹出误会。你不是也爱写吗,我妹妹现在是西平文坛有名的才女,文字上的事儿,想必能谈得来。 我说我写的全是文案企划什么的,与作家是两码事。不过你放心好了,吃的住的交通什么的都安排好了。你就别客气啦,咱哥儿俩谁和谁呀,回头去西平吃你的。 我给她安排的宾馆在她要去的那条老街。安顿完了就提议为她接风,问她想吃什么,多数人来北京头一顿不是全聚德就是便宜坊。 她说想尝尝道地的涮羊肉。此行要拜访的那位老前辈不但爱吃,还写过篇涮羊肉的随笔,收进了西班牙文译本的自选集里。西平也有,不正宗。 我说涮羊肉只是个实惠,她说不是圈子里的人如何懂这个。 她让我稍等,进了卫生间。出来时换了件短袖圆领T恤,撑得鼓鼓的胸前印着几个不知所云的字码儿,下边是牛仔裤。盘着的头发披开了,其实也没多长。 我带她去了家颇有名气的涮肉馆。她拿着菜谱,回忆着前辈随笔里写的点了几样。 我提示说这家还卖全套的豆汁儿、芥末墩什么的,也是北京特色,比涮羊肉还便宜,不知你们那位前辈的大作里提到过没。 她含笑点头道:“难怪哥哥夸过您的文笔,素质还是有点儿的。” 我说:“我该感到荣幸吗。” 她笑而不答,从挎包里取出本书递给我说,“送您的。” 书名儿记不起来了,记得是第一版的第二次印刷。我说卖得还挺火啊。她说那是她多年前的处女作,现而今想买都买不到了。 在她的目光催促下我草草翻了翻,头一页是个已过世的老作家写的序,大意作者是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以史诗般的画面展示了世纪末女性的精神世界云云。 后面是三张彩色插页,有她获奖时与评委们的合影,她和那位过世老作家的合影,她和她家养的狗的合影。 故事内容大约是主人公与丈夫从相识、偷腥、结婚直至离婚的老套路,我疑心就是她的自传。 我放下书说:“真了不起。” 鲁米娜说:“您就没想过要我为您签个字吗?签过字的书就是保值乃至升值的了。” 我说这样啊。 她说:“我怎么就看不出您有一丁点儿的惊喜啊,倒像我死乞掰咧要给您签。” 我说不是圈子里的哪知道这些个。 她嗐了一声,把书摊在桌上,像少女那样歪着脑袋想了想,写下了“学海无涯苦作舟”几个字,署名是那种乱麻似的花体。 我接过来看了看说:“怎么好像鼓励小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似的,我都这把年纪了。” 她说:“您以为呢,文学上您本来就是小学生嘛。” 火锅滚了,她边吃边躲那忽左忽右飘去的蒸汽。我看着别扭,说:“拜托你把眼镜儿摘一会儿,吃完再戴不迟。” 她的脸红了红,老大不情愿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对乌溜溜的杏仁眼。眼角有几缕不显眼的细纹。 “挺漂亮的眼睛,”我说,“干嘛藏着掖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眼睛有啥毛病。” “没办法,”她叹息说,“自从出名后不戴墨镜都不敢出门了。” 我问:“是怕绑架还是暗杀?” 她说都不是,想想看,无论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有的要你签名,有的要合影,您不知道有多讨厌。 我说:“那是,我不是名人嘛。” 她说:“您就从来没想过当一个名人吗?” 我说:“几十年前想过,后来发现想与不想都是一样,就不想了。听你这意思,做名人也很烦恼?” 她嗯一声道:“不过做不成名人更烦恼,有种白活了一辈子的缺憾。” 我说:“平民自有平民的乐子,怎么就白活了?” 她说:“唷,太不一样了。我倒很愿意给您指点一下通向名人,譬如作家的道路。可惜以您的年纪,现在打这主意,恐怕有点儿迟了。” 我抱怨说:“你刚才还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豆汁儿上来了,她夹起焦圈儿,一口咬掉半个,半个掉在地上。 我说,“焦圈儿不是这么吃的。”便把我那份给她,指点了一下。 她格格地笑着说:“别看就您这么几句,我随便润色一下,就是一篇吃焦圈儿的好文章,没准儿还能获奖。” 我说:“这么容易啊。” 她说:“只写得好文章成不了作家。最起码先得有个名分吧,文以人传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这个意思吧?可以问问你是先有哪样的吗?” 她说,“我是先有目标。” 我说,“现在从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到牙都掉光了的老B灯儿,几亿人都爬在电脑前写小说。几十几百万字的稿子满天飞,目标全都一样。” 她撇撇嘴说:“进不了圈子,写到死不过一堆废纸。愈接近圈子核心愈容易实时把握编辑、出版商对稿件的定位、取舍,这是圈儿外的人不容易做到的。当然、能有名家引荐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我问:“那你是怎么混进圈子的?” 她瞪我一眼,忽然笑了,说:“不告诉您。不过,您可以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