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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
1
贫僧法海,金山寺主持。
师傅德云法师说过,斩妖除魔,是我今生的使命。师傅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为什么这是我的使命。
但我是个孤儿,从小出家,跟着师傅长大。
师傅说,每个出家人都要发愿。师傅发过愿,一生除妖,完成自己的业。师傅说,那也是我的业。
那天,阳光温暖,师傅的笑容悠远平静,也像秋天的阳光,温暖慈祥。
我问师傅:什么是妖精?
师傅说:殀行魅惑必成灾。
师傅说:妖精最会祸乱人间,迷人心性,不要看它们的皮囊,当你有了慧眼,你就能识魔断殀,再也不为外表所惑。
师傅带我修炼,不去名山鼓刹,只去繁华闹市,师傅说藏在荒山野岭的,都是不会作恶的小妖,而真正的妖精大隐隐于市,只在繁华之处。
我说:妖精也喜欢人间的热闹啊。
师傅有一只铜钵和玲珑小塔,据说是佛祖所赠。铜钵装上清水,水中会显出妖精的本来面目,而七宝玲珑塔,可以镇压所有的妖孽,永世不得翻身,除非塔倒了。
师傅圆寂时,我刚满十六岁,师傅是完成了他的宏愿安心离开的。第二天,皇上的宠妃去世,据说就是她祸乱朝政,迫害忠良,造成年年灾荒,战火频发,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
圆寂前,师傅将铜钵传给我。他躺在竹榻上,胸口几个血窟窿。
我在铜钵冉冉升起的白雾里,看见血水里有一只死去的锦鸡,它就是妖孽的真身。为了最终除掉它,师傅带着我隐身于京城,整整三年而没有返回过金山寺。
师傅大口大口地吐血,我泪如泉涌。
师傅命令我喝下一口铜钵里的血水,血腥气在嘴里,我痛苦地皱起眉头。
师傅看着我,用最后的力气命令我:法海,你心慈手软,这是大忌,你对我发誓,要做一个明辨是非的除妖人,记住,千万不要迷惑于小善而忘却大义。
眼泪在我眼里翻涌,而血水在我体内翻涌,渐渐地,眼泪没了,而感觉血冷下来,五脏六腑,空明澄澈。
2
师傅去世后,我继续云游四方。 跟着师傅这么多年,我发觉自己确实练就了一双识魔断殀的慧眼。 那天在西湖边上的茶肆,我见到了一个叫做许仙的年轻男子,他灰衣布鞋,头戴四方帽,身背药囊,他站在一处卖手镯的坊间,不停地挑着捡着,眼含笑意,我看见他有俗世男子少有的那种欢愉,是那种快要从眼底溢出来的幸福感觉。 一阵风吹过来,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种带着魅惑甜腥的香味,这是我很多年没有闻到过的让人心神动荡的味道。 我心中一凛,师傅这么多年的教诲终于应验了,我找到了妖精。 我假装化缘过去接近他,我说:这位施主,我们金山寺近来要重修药师殿,看师傅身背药囊,也是行医之人,不妨捐赠一些银两,以广结善缘。 他很大方地拿出一两白银。 我拉着他到了茶肆一个避人的角落,我突然严肃起来,这神态唬住了他。 然后我慢慢告诉他:你身上有妖气缠身。 他吓坏了。 我继续严肃地说:应该是内眷有疾。必须尽早化解。 他战战兢兢写了家人的名字给我,我看着白纸上三个字:白素贞。一下如释重负。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欢喜莫名,我知道这是我的业,机缘终于轮到我了。我要以师傅为榜样,为人间降妖除魔。 我对那男子说:我已经看出宝眷身染何疾,虽然是顽疾,倒也不妨,我有一剂偏方,再过几日就是端阳节,你将陈皮,青杏,话梅,蜂蜜泡进雄黄酒里,让女施主连喝三杯,就可药到病除。 夕阳西下,我沿着西湖慢慢踱步,慢慢看着那人踉踉跄跄走远。
3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我以为我是必胜之人。 但是我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人生而有惑。 我不知道师傅这一生有没有困惑,但我知道,我不好意思说出我的困惑。
那天,那蛇妖还有那许仙,跪在我脚边不断地磕头。 那蛇妖说:法师啊,这么久了,我用岐黄之术救人,我一直秉承着做一个人的操守,我不害人,也不用戏法变出银子和食物,我只是一点一点地辛苦劳作,我没有做过坏事啊,也没有害过人,为啥你不放过我呢? 我说:自古殀就是殀,人就是人,这是泾渭分明的界限。花容月貌是俗世之人见识到的样子,但是吃人才是妖精的本性,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那蛇妖继续说:法师啊,我只不过想和官人一生一世,和我的孩子,还有青儿一生一世厮守,我没有什么大愿望,我只是想老老实实做个普通的人,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最后她悲伤地问我:佛家讲慈悲,何为人何为殀? 她的话让我陷入混乱,心里的不忍蠢蠢欲动。 阳光照在我身上,也照在她满脸泪痕的脸上,我彷佛看见了无尽的佛光在眼前。 我也吃五谷,生百病,我依然六根未尽。 而现在,阳光温暖,山峦,树木,鸟鸣,河流,它们从我的身上一一走过,它们如佛光照耀我,我触摸到了心里更多的不忍,是啊,何为人何为殀啊?
我羡慕那些有智慧的法师,他们从来没有这些困惑,他们从不优柔寡断,而是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他们才像一个个真正有慧眼的法师。是什么样的修炼才能修炼成内心断绝那一点不忍?我茫然地问自己。 我想到我师傅,师傅选择了和妖魔同归于尽。生前,他是不是也有过不忍,而为了大业,从而放弃了自己。 但是师傅圆寂后,依然战火频发,民不聊生,流血和暴乱,灾荒和饥馑此起彼伏,世道并没有因为一只妖精灭亡而改变什么,而我的师傅呢,他的死值得吗? 我不敢想这个问题,就像我不敢想,师傅为啥会选择同归于尽,是不是因为不忍和混乱的思考? 现在我陷入深深的困惑,还有深深的疲倦之中。 人间的罪恶多了去了,我管不过来,也没有能力去管。 我多想再回到师傅身边啊,像小时候那样,做一个事事依赖永不困惑的小孩子啊。
44 我坐下来,诵经,月光如水,照我破旧袈裟,照我心底犹疑。 然而,当瘟疫四起,人间已经是炼狱。 当谣言四起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的职责依然是乱世里的除妖人。 那些村民涌向我,他们从瘟疫遍布尸体横陈的村里走来,涌向我。 村长说:大奸大恶的妖精,或许有着良善无辜的面具,一定会包藏着大祸心,只等着时机一到,立刻彰显。 我说:是的。 我不再想这个问题,我的业不过是降魔除妖。我不能因为不忍而错失时机,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那天,我收起所有的混乱,我问蛇妖:为什么那么多人沾染瘟疫,生不如死,而你却毫发无损,你的存在,有违背人间大道,你就是异类,异类就是殀,而殀包藏祸心,不知道哪一天会祸乱人间,这就是我不容你的原因。 她抬起满眼是泪的眼睛,她说法师啊,你怎么会知道,殀也有殀的痛苦,比如,妖精的最大愿望也不过是好好做一个人啊。我也是你普度众生的众生之一啊? 风吹来,我听到风中哽咽的悲伤,那些我从来不明白的东西,我感觉有潮湿的东西在心中奔涌。 我看见那个许仙,他和她一起,跪在石头上不停地磕头,我看见他泪流满面,像我心中不断奔涌的潮湿的东西那样。
但是,当更多的村民不断地向我涌来,当他们无数双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选择和退路。 他们还在说:隐藏是一个殀的本性,那蛇妖,果然包含着大祸心,她不是要吃一个两个人的心肝,她要的是千人万人的性命。 我冷汗蹭蹭,手脚冰凉。 是啊,一个除妖人的心慈手软就是罪孽。大瘟疫就是上天在警示,虽然我看不透妖精包藏的祸心,我却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一时的不忍,而让更多的无辜死于非命。 法海,那时候,你罪不可饶恕。
他们说:这大瘟疫,来得确实蹊跷,偏偏只有这蛇妖可以用它的血液来解救,这不正是瘟疫的原因吗?黑白颠倒,人妖不分,作为一个法师,你有什么资格在人间降妖除魔,大谈慈悲为怀? 我大病初愈般虚脱,汗水涔涔而下,沁透了袈裟。 我听见师傅说:要做一个能辨是非的除妖人,不要迷惑于小善而忘却大义。 原来除妖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它不仅仅要和妖精作战,还要和自己作战,这世界上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呢?
我用铜钵盛满了水,我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血终于冷却,我取出了七宝玲珑塔。 我说妖孽,过来受死。 她并没有逃,她只是磕头,她说法师,我求你最后一件事,这孩子,和许仙是无辜的,求你放过他们。 我答应了。我佛慈悲。 我高高举起了宝塔。 宝塔下,却是一具人形的女子,一个人间的美妇。 那个蛇妖呢? 我再次辨认,只见空中传来一声哀嚎,姐姐啊,你为啥想着要做人呢? 是那条青蛇,我没有追去,我无力垂下手。 心里翻江倒海。 白素贞,她比我懂得,她终于修成了真正的人。
5 夏天,阳光灿烂,天空湛蓝,风吹动西湖的水,碧波万顷。 现在,我慢慢走在西湖边上,现在,我忘了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云游的和尚,我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我也记不清前世。 而今生,我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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