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5-1-27 15: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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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掮着锨镢,一手拎着马灯,出堡子南门上了通往池阳的大道时,月亮已然挂上东天,像一片行将消融的冰。 平素这个时辰我已吃毕夜饭,煮一罐酽酽的马茶,坐在热烘烘的炕沿上滋滋润润地品着。今番却不行,有桩正事非我不可。 老罗家殁了老人,出殡定在明个晌午。专意封了五百文程仪与我,央我为老人打一穴墓子。晌午开工,天黑前已掘出大形。吃了夜饭再去修整一番,即可大功告成。 他家老人小我七岁,不意却走在我的前头,只能归于人各有命了。想我虽已年过六十,一辈子跑过口外,贩过洋烟儿,秦巴山里做过土匪,投奔三十八军剿过土匪……至今依旧筋强骨健,打个墓子于我不过小菜一碟。 灰白的大道笔直如发,穿过雾气消失在李庄的烟树朦胧中。空荡荡的天地间只听得我的脚步嗵嗵嗵嗵。一如当年夤夜行军,扛着六斤半的“汉阳造”一二一地走: “旌旗耀, “金鼓响, “龙腾虎跃军威壮, “忠诚精实风纪扬……” 前方凭空冒出几个人影,三个二个,缩着脑袋,蔫不悄儿奔我而来。黑灯瞎火间实猜不出这会是哪个,奔哪儿去,要做什么。 交臂而过时分明听得一声冷笑,教我登时火冒三丈。人生在世,哪个不揣着几样心病,阴阳怪气含沙射影正是我的大忌。 我把铁锨朝地上一戳,恶狠狠盯着打头的两个。 他们也停下了,面目模糊,心怀叵测。 遂朝前跨一大步,便听得一阵踢里通隆,一干人等撒开脚丫子风一般跑不见了。 我有正事急着去做,哪儿有心思与他们计较。恰已行至北去的小路路口,遂舍了大道,顺着小路一径儿走去,两边密密簇簇,依稀泛着微光尽是冬麦的麦苗。 小路尽头是座光秃秃的岗子,牛脊梁似的默默隆起。月亮却渐渐地高了,亮了,岗子前黑糊糊的便是我白日里挖出的那处墓坑。 我把镢、锨扔进墓坑,拎着马灯纵身一跃,人已到了坑底。应人之事,活儿必须做得地道。四围的坑壁修得齐棱齐坎高过头顶,脚下软绵绵、平展展,长可一丈,宽减半,深亦一丈的窀穸叫做墓道。 墓道底部窑洞也似一穴土圹方是收纳棺木的墓室。后晌已掘进三尺,再掘个四五尺就尽够了。而后掉头朝外,将两边的土壁齐齐各削去半尺,俾在墓室口形成一周薄薄的土墙,这就是墓门了。下葬时棺木大头朝前一撞顺势就开了墓门。 吾乡的黄土绵沉深厚,最适合埋人。亡人安卧其中,如裹重衾。自打弃了三十八军连附的位子解甲归田以来,这样的土洞墓我已为本乡老人们打过了五六个。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不用尺子丈量也不会出错。此是积善,无论主家给不给钱我都会用心做好。 遂点亮马灯,吭哧吭哧掘了多半个时辰,浑身上下微微已出了汗。遂脱了棉袄,换做铁锨,把掘下的松土一锨一锨朝外掏。 便听的墓坑外麦地里有人在叫: “姓秦的,你个骗子!你给我出来!” “出来!出来!” 声如裂帛,在旷野里震荡。 我这辈子虽曾作恶无数,在本乡本土的地面上却是个与世无争的头等好人。何况已然到了这个年纪,财帛、女人,乃至名声,一无例外,全成了身外之物。 “出来出来!” 那叫声此起彼伏,兀自不绝于耳,听着至少有两个,也许更多。 “……出来受死!” 对此我早已见怪不怪。盖很久以来,每当夜深人静,躺在炕上睡不着时每每听得。 于是今生今世干过的那些伤天害理,欺心下流,丢人现眼,屁滚尿流的坏事,一桩桩便历历在目了。原本以为事过境迁,那些个陈年老账早该不作数了,就跟从来不曾做过一样。不成想一笔不漏,全都刻在心底,想起就脸热心跳,汗涔涔下。 对此我已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由着它爱咋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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