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太太曹细细抚着邝媛送的新衣,一面得意于这份难得的荣耀体面,一面也暗叹此后将要受制于人。方才夕云就放了话:“二太太的心意,就看三太太领不领情了。”弦外之音,她自然听得出来。她正低头筹思,下人急步进来,同时外头云板响了三声。
曹细细吃了一惊,道:“是谁殁了?”丫头回道:“是二老爷。”曹细细素知二老爷郑乐淘缺乏理家之才,却精通字画音律,为人和气,上上下下都爱同他结交。有一年说是中风,卧床不起,形同废人。曹细细隐约听到过一些传言,不仅不敢多问,连多想一想也觉危惧,这时便定了定神道:“走,到老爷房里去。”
郑乐山那里早已挤了黑压压一屋子人,碎玉、邝媛都是一身白衣,苗苗是白衫外罩一件淡绿夹袍。郑亦尘、赵约忙出忙进,操持后事。曹细细见众人皆知避忌,穿的都是素装,唯独自己是一身浓蓝浓蓝的裙袄,不禁脸上发热。她给郑乐山道了哀,站在碎、旷二人之后。因她这身打扮有点出格儿,众人都淡淡的,她要是再回头换呢,又显得太着痕迹,按按鬓角,便掉头跟苗苗搭话。苗苗早就觉着郑府中的女人各怀鬼胎,只有三太太可亲可信,见她局促得手脚无处放,就忙接话给她解围:“二老爷我连一面儿也没见着,没想到就去了。”曹细细道:“从他中风以后,一饮一食都要人家喂的,更别说走动了。近些年家里就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猛的想到这话别给人家抓住了把柄,于是又道,“老爷照顾得也算周到了,延医问药,什么没试过?可怜人强强不过天。”
当下布置了灵堂,郑乐山、碎玉哭了一阵,体力不支,回房休息,夜里议定了由郑亦尘和赵约守灵。阿良给他们斟茶倒水。邝媛让厨房做了夜点送来,又叫来账房杨幽,问他丧事约有多少开销,一项一项的过目。两人算了会儿,天近二更,邝媛先行离去,曹细细道:“四妹你不走吗?”苗苗道:“我再拜拜二老爷,三姐你先歇着吧。”
曹细细前脚刚走,苗苗后脚就大马金刀的一坐。郑亦尘吓了一跳,道:“苗苗,那是爹的位子!”苗苗斜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打哪儿学来的规矩?长辈面前没上没下,直呼庶母的小名儿!”郑亦尘给她一呛,忙改口道:“四……四娘,那椅子不是你能坐的。”苗苗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上下晃动,模样轻佻无礼:“现在这屋里数我最大,我坐一坐打什么紧?你不好好守灵,在这儿挑我的眼。”赵约忙陪笑道:“四娘您别生气,亦尘他也是为了您好……”苗苗向后一仰,双腿远远的叉开:“他真这么关心我,请问那天晚上老爷醉酒,他为什么不破门劝阻?”郑亦尘心中甚是伤痛,脸涨得通红:“起先是捶了门的。”苗苗鼻子里笑了一声:“起先?后来想到了家业,想到了继承,脖子一缩,死活由我!”她这番话早就想要质问,一直不得其便,此时字字句句,犹如刀剑,戳在郑亦尘身上。她也感到了他的痛,可是痛得愉快,痛得解恨。她就那么洋洋地望着他,轻蔑,鄙夷,充满怨毒。
赵约这时已怀了胎,本不宜动怒,却终是颤声说道:“四娘,就算您说我以下犯上我也要说,您……您太过分了!”苗苗一直问到她脸上:“我过分?进府第一天你就装腔作势刁难我,我有你过分?领教了你的嘴脸,我就该立刻离开郑家!只恨我眼睛不瞎心却瞎,以为你虽不贤良,大少爷却值得依靠,这一生托付给他,总算有了着落……”她眼中潮湿,目光对着赵约,话风却朝着郑亦尘:“我至今不敢跟我妈说出实情,不敢跟好姐妹沙花说半句真相。她们谁能想得到,那个请我看《乱世佳人》的郑亦尘,是个连老婆都能奉献的孝子!”
“四太太,”杨幽在火盆里烧黄裱纸,头也不抬,“快三更了,您去歇歇吧。”他说了这句话,仰头与苗苗四目相对,眼神清澈平静。苗苗怒气未熄,顺口道:“住嘴!别以为上次拣到我的包袱就能教训我!我和大少爷说话,也有你插口的份儿?”阿良嗫嗫嚅嚅的道:“杨哥是好意啊!”杨幽一笑:“四太太是主,杨幽是仆,惹主人生气,的确是杨幽的不是。”苗苗反倒羞惭起来,想上次要不是他来圆谎,几乎给人拆穿。她不忍再斥责他,一时又下不了台,掉了头就去骂阿良道:“他是不是好意轮不到你来多嘴!这也难怪,什么##使什么奴才,大少爷调教出来的下人,多半如此。”
“原来喧哗吵闹,扰人清梦的人是四太太。”随着这一声儿,邝媛、夕云等人跨进门来。郑亦尘、赵约齐叫:“二娘。”苗苗也叫声“二姐。”邝媛“嗯”了一声道:“亦尘或是下人们错了,四太太只跟我说,是圆是方,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苗苗站起来道:“他……他们,哼哼,我不稀罕他们交待。”邝媛微笑落座:“哦?四妹宽宏大量,既往不咎,那最好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再说,即使我没来,这屋子里也未必是四妹你最大。”苗苗心知守在外面的下人们向邝媛说了自己先前“这屋里数我最大”的言语,顺口道:“那是谁最大?”邝媛正色道:“人死为大!二老爷尸骨未寒,岂容你灵前放肆!你对亦尘有多少不满,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泄愤!”喝命,“亦尘、赵约下去!杨幽、阿良送少爷少奶奶回房!这里留夕云一人行了!”苗苗负气先出,余人也依命退去。夕云忿忿的道:“这四太太太不象话!二老爷泉下有知,保佑她无儿无女,没个好收梢!”
邝媛听而不闻,兀自走到火盆前,蹲下拨火,拣起两张黄纸投进去。夕云从旁边拿了几个“金元宝”“银元宝”来。邝媛接过,也放进盆里烧了。夕云道:“倒也巧了,四太太这么一闹,婆子们吓得来请咱们弹压,咱们倒可以名正言顺守一夜。”火光在邝媛脸上一跳一跳,她嘴角一动,似乎想笑,却纷纷地落下泪来。夕云忙去掩上了门。邝媛径直走到灵堂前,一样一样整理好菜肴、果品,对着郑乐淘的遗像垂泪。泪眼迷糊中,照片上的人仿佛活了转来,向着她浅笑,就像她第一次与他相遇。
那时她嫁入郑家不久,还不是郑府的当家,闲来无事,到水池子那里垂钓。水流得静静的,浮着几朵粉色荷花。夕云给她打伞遮阳,她手腕一抖,钓上了一条青鱼。那青鱼个大劲猛,甩来甩去,带得邝媛几乎握不住鱼竿。邝媛又笑又怕,夕云也丢了伞来帮她。“啪哒”一声,鱼扑在一人身上,把一件纺绸裤褂弄得精湿。邝媛道声“哎哟”。那人笑着连称“没事”,一手掸衣,左手不知怎么一伸,就抓住了那条鱼。直到许管家叫他“二少爷”,她才知道他就是她的小叔子,才从九华山礼佛归来。
当晚郑乐山给他接风,他对日间碰到邝媛一事绝口不提。邝媛也不提起。两人守着个不必要的秘密,兴奋得像小孩子。但是他们都是心无城府的人,有着少年的机智,却没有成年的心机。两人来往得太勤,或借书,或赏画,或抚琴,或栾棋。只因一份月白风清的坦然,便忘了要避人耳目;倾慕绸缪虽是与日俱增,光风霁月却也分毫不减。郑乐山本来还说:“一家子和和睦睦很好。”后来便日益介怀。碎玉窥其心意,设了个局,说郑乐淘与邝媛有染。郑乐山大怒欲狂,碍着父亲,又不好怎样。碎玉便献计道:“我大哥曾提过有一种药粉,每日下一点,日积月累,能使人中风偏瘫。只要做得机密,公公不可能看出破绽。”郑乐山阴沉着脸点了点头。碎玉又道:“那二太太呢?也是如法炮制?”郑乐山思量半晌,却摇了摇头。碎玉暗暗失望,毕竟不敢擅作主张,请汤问买来药粉,买通郑乐淘的近身侍仆,偷偷下毒。
三个月后郑乐淘病倒,喉中“荷荷”发声,双目突出,情状骇人。邝媛心焦如焚,求神许愿,方法想遍,只如泥牛入海。隔了四五年,郑老爷过世,大少爷郑乐山成了“老爷”,碎玉做了掌家大太太。那给郑乐淘下药的仆人禁不起良心煎熬,辞了工。邝媛因他一向伺候郑乐淘,对他另眼相看,从私房钱中筹了好大一笔给他做盘缠返家。那人泪如雨下,磕头道谢,将实情一一供出。他走了,邝媛却留了下来。她木呆呆的问夕云,她该怎么办?夕云咬着牙道:“这事全因大太太在老爷面前献勤儿,绝不能放过她!”邝媛苦笑道:“可她是正我是副。”夕云阴阴的一笑:“副又如何?你要是有本事跟她争宠,一个人独占老爷,夺得当家人的位置,她就生不如死!”邝媛含泪笑道:“不错,本事是练出来的,为了给二爷讨个公道,我愿意变成任何人,愿意去做任何事!”
她擦净泪水,眼前仍是那张清俊的遗像。夕云在身后道:“夜里寒气重,我去拿件披风。”邝媛眼现杀机,淡淡的道:“我不怕冷,我只怕失去老爷的专宠,失了这个发号施令的位子,失去和大太太抗衡的筹码。”夕云道:“您放心吧,三太太怯懦,又膝下空虚;四太太根基浅,脾气大,长远看也争不过咱们。”邝媛缓缓的道:“由始至终,我最想对付的人都不是那些‘妹妹’。要掰倒‘姐姐’,为二爷讨回公道,就要先拿汤问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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