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胜负成败终虚妄,快意恩仇岂安心
钟不鸣看了吴玠一眼,冷声道:“京口怎么了?你可知京口是甚么地界所在?若不是大帅这些年留在京口南守临安,北胁淮北,张浚,张伯伦他们凭什么能安心打仗?你以为金国数十万铁骑为什么轻易不敢南下?当真凭着孟涪那等酒囊饭袋就能力挽狂澜,威逼两淮?说到底还不是咱们大帅的功劳,嘿嘿,你信不信,只要大帅前脚离开京口,萧玉楼的‘绝地七刹’后脚就会杀进临安,到那时候,哪里还有大宋,哪里又还有朝廷?”
“满口荒唐,一派胡言!”身后传来傅选的声音。傅选刚从地上爬起来,身上还沾有细碎的竹叶,急急走过来,指着钟不鸣道:“刘琦若当真以天下为念,为何处处打压咱们这些老臣?咱们当年为八字军出过多少力,刘琦不记得,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哼哼,可咱们得到了什么,官没官,钱没钱,当我们是什么了?”
“你还知道自己是臣么?”钟不鸣冷哼一声,道:“傅师范,你可知这数十年来,你为何一直得不到升迁?”傅选一愣,呸道:“这还不是刘琦说了算,老子怎么知道?”
钟不鸣道:“这些年大帅一再强调,禁止‘龙城’扩编,你们不但不听,反而招了那么些绿林巨盗,市井流氓,你叫大帅如何如何再敢用你们?你当你们的那点龌龊事情大帅不知情么,娘娘庙大败,我两千热血男儿全军覆没,你说是为了什么?到了接应的时间,你‘龙城’在哪里?浮桥失守,‘龙城’又在干什么?哼,落井下石,坐地分赃,傅师范,你自己倒说说,凭着这几条,你有几条命够死?大帅对你们再三忍让,你就是这样回报的?”
傅选脸上青筋一扯,冷汗涔涔,道:“这,这这是栽赃,这是栽赃,是谁说的……”钟不鸣冷笑一声,道:“你也知道害怕了么?嘿嘿,我还以为你傅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呢。”傅选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钟不鸣顽心忽起,忽走到傅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傅大人很热么?你放心好了,现在大帅正是用人之际,此间的事只要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傅师范何必这么紧张?”
傅选伸袖擦了擦汗水,讷讷不敢言语。钟不鸣嘿然道:“你当老子是哄你们的么?滚滚滚,赶快滚回京口去,趁大帅还没发现你们擅自离营,赶紧滚回京口待着!”
众人面面相觑,焦文通咳了一声,道:“钟参将,希望你说话算得数,咱们这么多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一人之口。”微微一顿,道:“你若真要翻脸不认,老夫便奉陪到底,也正好看看‘八纵八横’这块骨头到底有多硬!”
说完一挥手,道:“走吧!”众人还兀自不信,钟不鸣瞪眼道:“你当老子是反复无常的无信小人么?还不快滚!别扰了老子与赵娃娃喝酒的雅兴!”众人这才如释重负,一个个带着伤爬上马背,渐渐离开了。
焦文通走在最后面,上马后看了一眼白素心,冷笑道:“峨眉素女,嘿嘿,好啊。”一鞭抽在马背上,快步去了。
白素心还站在那里,似有许多话要对赵歇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钟不鸣看了一眼白素心,道:“女娃还不走?要留下来一起喝酒么?”
赵歇眉一皱,道:“钟大哥……”白素心恍惚一怔,道:“是呀,赵……赵大哥,我也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吧。”说完这句话,眼圈一红,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
赵歇叹了一声,道:“白姑娘,今生算我赵歇对不起你了。”白素心背过身去,摇摇头,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伸出白色衣袖在脸上轻轻一拭,定了一定,决然牵过马儿,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将于老大的尸体驮上马背,牵着马慢慢走了。
赵歇看着白素心远去的背影,心头不由一阵酸楚,也许注定他要负这个女子太多吧!忽听得钟不鸣冷笑一声:“这些人中,也就这个小姑娘晓事一点,焦老儿天性凉薄,连同伴的尸体都不管不顾了,嘿嘿,这世道啊。”
转眼众人散得干干净净,钟不鸣将赵歇抱进屋内,将真气输入赵歇体内,赵歇得了钟不鸣的醇厚真气,不由精神大振。
钟不鸣替赵歇将骆奇葬了。两人推杯把盏,秦红绡怀抱着一个婴儿,懒懒的倚在一旁。
钟不鸣道:“赵娃娃身子坚实,将养几日也就没事了。不过女娃儿……”钟不鸣抬头问秦红绡道:“你以前是不是强练过‘轮回八音’?还把第八重练成了?”秦红绡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一闪,淡声道:“老哥哥明鉴,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歇问:“大哥,红儿这病,还有得治么?”钟不鸣饮了一口酒,道:“‘轮回八音’号称天香谷第一魔功,若以处子之身修习,可谓横行天下,威震江湖。当年女娃子的师父盛年之时将此邪功练到了极致,不知死了多少英雄豪杰才将她制住,却终于没有将她杀掉。嘿嘿,便说这些年那花家两姐妹凭着‘倾城双艳’的名头声噪一时,其实说起来她们两个连‘轮回八音’的皮毛都没学到。只是这门邪功厉害归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便是一旦与男子交合,行那云雨之事,嘿,这一身武功便算是废了。”钟不鸣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秦红绡怀里的孩子。
赵歇伸出手,抓住秦红绡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眼中满是柔情。钟不鸣道:“女娃功夫没有练到家,紧要关头又犯了大忌,本来就会使体质虚弱甚于常人,今天又强行催运真气,怕是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动武了,最好是清心寡欲,不悲不喜,或许还能活个十来年。”
秦红绡一笑:“还有十来年好活呢,我早知足啦。”钟不鸣道:“女娃儿自己看得开最好。”赵歇本也不为这些事萦怀,问道:“大哥,你当真会放焦前辈他们一马么?”
钟不鸣微微一叹,道:“这些年可不比你那时了。秦桧老儿愈发猖狂,对大帅这一干老臣排挤的厉害,现在大帅身边能用的人是越来越少,焦老儿虽然有些不是,但好歹是一代名将,且留他一条命吧。哈哈,好兄弟,你怕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到头来寒了弟兄们的心是不是?”
赵歇歉然道:“是赵歇小人了,不该猜忌大哥。”钟不鸣看着赵歇道:“他们这般对你,你就一点也不恨?”赵歇轻声一叹,道:“怎么会不恨呢?不过我不恨他们,我只恨这个世道。大哥,你说活在这个世上,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就那么难么?”
钟不鸣忽然站起身来,仰天一笑,朗声唱道:“胜也由来败也他,虚虚妄妄莫牵挂,明朝一叶扁舟去,喝,任由风雨罩天涯!”说完大袖一挥,人已飘身仗外,远远的去了。只余一个声音道:“兄弟,老夫酒也喝了,话也说了,这便该去了!哈哈,人生得意,当与金樽对月,快意恩仇啊……”
一时间,整个林子里传来“快意恩仇啊,恩仇啊,恩仇啊……”的回声,却早已不见了钟不鸣的身影。赵歇将“快意恩仇”几个字喃喃念了三四遍,忽地问道:“红儿,你说,大哥是甚么意思?”秦红绡想了一会,道:“钟大哥的意思,大概是说一切浮华如梦,但求心之所安吧。”
赵歇“嗯”了一声,叹道:“心之所安,嘿嘿,心之所安。大哥到底是看得通透之人,可这沧沧浊世,惶惶天下,又有多少事情是由得自己的心的?”一时站在那里,不由痴了。秦红绡明白他的心意,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赵歇见秦红绡温柔的目光投来,心内不由一定。
十一、自古多情空余恨,一缕相思寄孤魂
却在这时,忽闻得屋外传来马蹄声,赵歇正待抬头,只听屋外有一人大声叫道:“殿下,赵歇,你在哪里?快出来!”声音满是惶急,赵歇听出是吴玠的声音,心内不由奇怪,暗想:“出了何事,竟至吴先生如此惊慌?”
正要出去探个究竟,忽然秦红绡道:“大哥,我跟你一起去。”赵歇知道秦红绡生怕自己再吃亏,却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微微一点头,二人一起出门而去。刚到门口。就见吴玠直直撞了上来,赵歇见那吴玠浑身是血,头发蓬乱,不由好生惊异。正待相询,忽见得吴玠怀中抱着一人,那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被血色染成一片酡红,赫然便是白素心。
赵歇心头剧震,问:“吴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吴玠嘶哑着嗓子恨恨道:“是傅老鬼!我……我一定要杀了他!”秦红绡抢上一步,伸手按住吴玠得手腕,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边伸手去搭白素心的脉象,忽然回头,对赵歇道:“大哥……“只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赵歇只觉心往下一沉,口中干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也不知秦红绡使了个什么媚法,吴玠竟渐渐安静下来,道:“白师妹临死前还是想着要见你最后一面,可是,可……她终究是没等到……”
赵歇喉头一哽,只觉内心空荡荡的,说苦,又不是苦,仿佛整个心都不属于自己了。秦红绡抬头喝问:“姓吴的,到底白姑娘是谁害的?便是那傅老儿么?”
吴玠红着眼睛,道:“刚才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久不见白师妹跟上来,我心里着急,”说到这里,不由斜眼看了赵歇一眼,秦红绡自然知道他着急什么,吴玠暗慕白素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奈何这位白姑娘偏偏有几分傻气,痴痴恋着自己的夫君,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究不过是一场空花幻月罢了。
却听吴玠续道:“没想到这个时候,傅选老儿忽然怨起焦老来,说要不是他心里总是顾念着旧情,咱们,咱们也不至于输得这样惨……”秦红绡温颜一笑道:“你无须顾虑,直说便是。”吴玠只觉这女子的眼光仿佛要看穿自己的内心,忙心神一敛,道:“焦老却并不理他,却听那罗刹仙子说:‘人家身边多的是红粉知己,愿意为他去死的人多了去了,我看哪,咱们这位殿下多半是继承了他那皇帝老子的传统,吴先生你说呢?’我当时因心中想着白师妹,便含糊着应了一声。却在这时候听见身后有动静,不由回头一看,没想到这一片刻功夫,白师妹就已经赶了上来。”
吴玠吸了一口气,强使自己内心平定,道:“傅老儿见了白师妹,冷声讥道:‘瞧,咱们殿下大人的红粉知己来了。这莫不是被心上人赶了出来,不然怎么姘上一具死尸啦?’白师妹的心情似乎极不好,闻言也不见她恼怒,只苦笑道:‘傅前辈,我和他再没有一点关系了,请你不要再将我和他扯在一起。’傅老儿却笑道:‘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么?你刚才帮着那厮对付我们,现在岂容你一句话就揭过去了?你当我“龙城”好欺是不是?’我见傅老儿言语不善,忙上前拦阻,这时,焦老也道:‘白姑娘,当初来的时候你是怎么保证的?事到临头居然做出这般的事情来,也太教天下英雄齿冷了。’我一听焦老也开了口,自然不好多说。”
却听秦红绡冷笑一声:“好个教天下英雄齿冷,自己居心不良,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一到事情败露了,却将罪责怪到娘儿们的头上,真不知叫谁齿冷了?”
吴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顿了顿,道:“傅老鬼一见有焦老撑腰,便道:‘白姑娘,你划下道来吧,就这般让你回到峨眉,我“龙城”太也没有面子了。’白师妹却幽然一叹,道:‘傅前辈,适才的事,我做便做了,决不后悔,你要是觉得要杀了我才解气的话,那你动手吧’我一听,忙上前拦阻,却听焦老道:‘吴先生,你莫乱动,别坏了“龙城”里的规矩。’嘿,狗屁规矩,当时我要是不理这个破规矩,白师妹哪会……哪会……”
秦红绡问:“后来呢?”吴玠叹了一口气,道:“后来么,傅老鬼说道:‘白姑娘,你也别说我以大欺小,你若接得下我十招,来日峨眉山上,我定当向你师父说明原委。’我想白师妹的‘十方绕指柔’鞭法已趋大成,要是接下傅老鬼的十招的话,想来也不是不可能,便没有多问。可没想到,没想到……眼睁睁的看着傅老鬼的‘风骨打穴手’连珠使出,白师妹她……她竟一招也不还手……我想去救,却……已经迟了……”吴玠说到这里,脸上挂着泪痕,似是伤心悔恨不已,这种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
秦红绡心里清楚,今日一见,赵歇彻彻底底断了白素心的念头,白素心恐怕早已存了死念,却恰巧听到旁人议论纷纷,毁了自己一世清白之名,心丧若死之下,又怎么会还手?想到这里,秦红绡不由看了吴玠怀中的白素心的尸体一眼,陡然间一阵恍惚,暗想这个女孩真是痴傻得紧,消磨了十数年光阴,终究等来了一场无涯的空。
忽然想到了自己,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般的痴傻?不过他有个怜她疼她的丈夫罢了,想到此,心内不由微微一叹。
忽听赵歇涩着嗓子问道:“白姑娘临死之时,可留下什么话来?”赵歇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异,敢情他的嗓子已经沙哑了,他自己都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秦红绡也听出赵歇声音不对,柔声道:“大哥。”
吴玠仰天一叹,恨声道:“留下什么话?哈哈,白师妹生前是有话要说来着,赵歇,殿下,白师妹生前我争不过你,她现在人死了,心里还是向着你!我便是不服,我哪里不如你了?为什么她心心念念就只有你一个?你想知道她生前留下什么话么?嘿嘿,我偏不告诉你哼,姓赵的,你也不配知道!”
说完一转身,将白素心的尸体放上马背,纵身上马,远远的去了。秦红绡心头一愠,道:“你!……”赵歇却道:“算了,红儿,他说的对。我是不配知道。”说完,一转身,回到屋里去了。秦红绡怔了怔,也向屋内走去。
尾声
格里木草原一望无际,苍苍郁郁的青色将天地铺成一团团锦簇。远远地,一曲幽沉的笛声缓缓飘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小山坡上,一个小女孩倚在一个清贵的中年男子身旁,静静的听着。男子笛音忽停,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小卓玛,你说,你打生下来到现在,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小女孩疑惑的看着男人,微微摇摇头,一双眼睛明汪汪的,仿如秋水一般。男子自嘲的一笑,道:“是了,你还小,哪有那么多烦心的事?”
小女孩忽地问道:“神仙哥哥,你怎么啦?你不开心吗?”男子伸出手摸了摸小卓玛的头,温言道:“神仙哥哥要去做一件本不想做的事情,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去很久很久……”小卓玛问道:“那神仙哥哥,你还会回来么?”
赵歇沉声一叹,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会,也许……就回不来了。”小卓玛似乎没听明白,抬起头来,轻风幽幽而起,吹乱了小女孩儿的头发。小卓玛问:“那,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赵歇举目向南方望去,只见天涯茫茫,黄昏寂色将大漠草原隐隐连成一片,分不出天和地,几片云朵被斜阳一染,呈现出金黄之色,远天,一群大雁缓缓而过,渐行渐远……赵歇心头恍惚一怔,怕是到了京口,再也见不到这般十分的景色了吧?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叫做天涯。”赵歇忽然缓缓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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