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
七月十五,阴风裹挟细雨,月圆之夜,没有月光。
摆渡人坐在阴暗的小屋里,没有灯光,窗玻璃蒙上一层灰尘,门缝里透着的一道微光照着他鼻梁上的墨镜,墨镜微微晃动,证明他还是个活物。
“来找我何事啊?”他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并没有抬头看我。
“没有痛苦。”我嗫嚅着,说出四个字。
“没有痛苦,就没有欢乐,没有爱也就没有恨,你想好了,没有情感的人生,将会令人崩溃癫狂的。”他叹一口气,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
风吹过,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门缝开得更大,一道白光照着他那枯枝一样的手指,手中没有笔,桌子上也没有纸片,他在桌子上划拉的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凡夫俗子不必苦苦探求。”他在自言自语,无视我的存在。
“想好了?”他又在自言自语,墨镜后面却射出一道光芒,直逼我的心脏。
心口起伏,隐隐作痛,已经持续了多少日子?我说不清。
“只需一粒,药到病除,唯一的麻烦是,你会变成透明人。”摆渡人递给我一粒药丸,圆圆的绿豆大小,泛着漆黑的光。
我并没看到他从哪儿取出的,他没开抽屉,也没起身,或许,他是在身上搓出来的。
既然是有求必应的摆渡人,我必须毫无保留地相信,付过钱,我接过药丸,仰头吞入口中。
“我已看不到你,你走吧。”漆黑的房间,漆黑的墨镜,漆黑的摆渡人。
我没有谢他,也没有说声再见,转身走出了房门。
“只有一个月的效果啊。”漆黑的屋里发出一句令我寒心的的叮咛。
我有些后悔,一个月的效果,又有什么用呢?满月之后,重回如刀轻剌的伤痛。
又有什么办法?摆渡人的门是不会开启了,从没有人能第二次走进他的房间,也从没有人见他从房间里出来过。他是个怪人,从不叫人失望的怪人。
人已在阳光下,烈日照着我的身体,没有灼热,没有温度。我伸出手去,看不到粗糙的手指,看不到胳膊,低下头,看不到腹肌,看不到大腿小腿和双脚。衣服已看不见,肉体也消失不见,我用手触摸自己的身体,温暖的肉体,冰冷的肉体,都没有,空空如也,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也感觉不到。
我已消失不见,可我依然存在,我的灵魂,我的思想,飘荡在这熟悉的陌生的人世间。
我决定去人群中走一走,念头一转,已到了鲜花闹市中。宽阔的街道,拥挤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微笑着聊天,微笑着前行。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疾驰而过,引得街旁的姑娘驻足翘首,直到烟尘散尽,才收回流盼的目光。有少女捧着鲜花,仰面看着她的情郎,那少年低头微笑回应,宠溺的眼神在阳光下弥漫至街头。有少妇抱着孩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旁的男人笑着去买糖葫芦给孩子吃。有老汉掉了牙齿,牵着白发老太的手 ,两个微驼的背影互相搀扶着说着儿女的家事。有人在哭,唢呐震天,纸钱飞舞,一个生命已经离去,无数个生命在哭泣,哭泣是表达哀伤,哀伤却无法挽留亲人的永别,离开的人,没有了伤痛。我 想,他一定是无憾地离开的。有人在笑,锣鼓喧天鼓乐齐鸣,迎亲的队伍排成红色的长龙,如同给喧闹的街道撒下满街的红花,器宇轩昂的新郎骑在马上,目光看着行人,看着远方新娘的方向。鞭炮密集炸响,有狗被吓得连声汪汪,哦,他不是被吧鞭炮吓的恶,它是发现了人群中透明的我,它的眼睛和人不同,能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事物,也许它根本就没看见,是他灵敏的嗅觉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
总之,我是被一条狗给驱逐出人群的,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我已经没了笑的能力。
离开人群,走入山林。
山林就在眼前,不,它就在我的周遭,我已进入了山林最深处。
这是哪里?对于一个深深热爱独自山林探幽的人,我曾无数次走入山林,无数个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虫鸣蛙唱 ,甚至没有风的夜晚,我独自走入山林。幽静的夜,寂静的树,沉默的山,它们安静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我也安静地看着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孤独, 没有陌生,唯有心灵的安宁。可是此刻,这陌生的山林,让我看不清,看不懂,我从没来过,也没有熟悉的安宁。
山还是山,树还是树,那游走的长蛇,那蛛网爬行的蜘蛛,那神秘的飞鸟,那奇异的花儿,都是他们本来的样子。只是,我不应该来,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客人,从此无缘,不如离去。
去哪儿?哪儿都可以,哪儿也都无所谓,随他吧,并非随缘,已没有缘,无端漂流。
我到了草原,草原无边,风儿独自抚摸着芳草,芳草欺负,享受着风儿的爱怜。
我到了河流,河水潺潺,鱼儿悠闲地嬉戏,浪花跃起,在阳光下化作神秘的舞姿。
我到了云端,白云悠悠,随风摇摆,变换着他们的身形,白云是可爱的,我似乎无数次这么说过,可我记不清曾经是说给谁听的。
我想感受暴雨的洗礼,这是我曾经非常非常享受的酣畅。在雨中,我如一块生铁,经过暴雨的捶打,终于化作一块坚硬的钢铁。
此刻,暴雨倾斜,并没有打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了物质的存在,暴雨也已经与我无关。雨在下,风在吼,冰凉的感觉,没有,真的没有,这不是我喜欢的暴雨,我要的暴风,我要的狂飙,都没有,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感受不到。
我四处游荡,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我不知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来过,一切,皆为幻境,全是荒唐。我又笑,依然笑不出来。
也许哭呢?我试试,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哭是需要情感酝酿的,我连一块石头都不是,情感?哈哈,不是我在笑,是这键盘无端地笑。
我在何方?我还要漂流多久?透明的人,消失的心。
日落,月已升。
我不是个细心的人,却清晰地记得,自从离开摆渡者,我已看到了三十次日落,今天,八月十五。
月在柳梢,圆润皎洁。照着我,不,她照不到我,我也不愿意让她照着我,不忍浪费她宝贵的月华。
桂花开放,没有芬芳,它应该是有的,我闻不到,我希望它的香气依然芬芳。
夜风在吹,并没吹到我的身上,我看到桂花的叶子在抖动,桂花的微粒在颤抖。
风,一定是风,月夜的风中应该有歌声,我一直坚信不疑。
歌声会有的,歌声从来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歌声来了,在风中悠然流淌。
我不知这歌儿是否曾经听过,却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在我耳畔回荡。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 敞着一扇门
我迷朦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蓝色清晨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多幸运 我有个我们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
常让我 望远方出神
灰树叶飘转在池塘
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
光阴的长廊 脚步声叫嚷
灯一亮 无人的空荡
晚风中闪过 几帧从前啊
飞驰中旋转 已不见了吗
远光中走来 你一身晴朗
身旁那么多人 可世界不声 不响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多幸运 我有个我们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
常让我 望远方出神
灰树叶飘转在池塘
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
光阴的长廊 脚步声叫嚷
灯一亮 无人的空荡
晚风中闪过 几帧从前啊
飞驰中旋转 已不见了吗
远光中走来 你一身晴朗
身旁那么多人 可世界不声 不响
笑声中浮过 几张旧模样
留在梦田里 永远不散场
暖光中醒来 好多话要讲
世界那么多人 可是它不声 不响
这世界有那么个人
活在我 飞扬的青春
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
常让我 想啊想出神
歌声里,谁的眼泪在风中,是我的,我感到了脸颊上久违的湿润。
我伸出手,就看到了熟悉的五指,低下头,看到了穿着衣服的陌生的我,我回来了。
我竟然回来了,我为什么要回来?摆渡人呢,他的大门,已经为我紧紧关闭。
我为什么要回来?歌声在唱,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 望远方出神。
我回来了,为了远方,为了不再望着远方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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