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柱子
(一) 燕北有座山,山下有个村,村里有个傻柱子。 这一年,风不调雨不顺。旱几个月,闹一阵子蝗虫。庄稼还没长高,蝗虫所到之处,一片狼藉。转眼腊月到来,年就到了。往年这个时候村东头的电磨坊里,早有不少人排队,磨高粱米儿的磨米儿,打棒子面儿的打面儿,妇女们有说有笑,各自分享着年怎么过、哪天蒸发糕、哪天做面鱼。如今,冷冷清清,只因田里近乎绝收。 入冬以来,傻柱子的活计倒是忙个不停。爹去世早,和失明的娘一起靠着亩半薄田相依为命。有一身子蛮力,干活儿实诚,不怕脏累,热心肠。谁家猪圈塌了重垒需要脱坯,他不是拿着土坯模子就是大锹端泥巴;谁家冬天茅房粪坑里冻成冰疙瘩,扛着铁镩过去帮忙,不顾屎渣滓溅了衣服和脸。渐渐地,四邻八乡,落了个好名声。有种活儿一般人特别忌讳,他则抗起稿、锹、铲,背上柳条筐,起五更睡半夜,帮人打打墓子,赚些钱维持生计。
(二) “娘,儿回来了”。天刚蒙蒙亮,柱子兴冲冲推开篱笆门,进入院子,惊飞早起觅食的雀儿。放下肩膀上的稿锹,冲系着围裙正在锅台旁烧水的娘喊到。 娘扶着锅台沿儿缓慢站起来,摸摸索索抓住水瓢。掀开锅盖,舀半瓢热水。柱子接过,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用袖子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 “柱子,昨个儿后半晌你二姥爷来过,给咱家送来几只野鸡,后山打的。”娘顿了顿,竹竿开路,小脚颤颤巍巍,走到厢房墙角,用竹竿指了指地上的几只野鸡。 “娘,大冷的天儿,我二姥爷爬山蹲坑猫树林多辛苦,您老不该要”。“没等娘说话,你二姥爷扔下它们就走了,娘紧赶慢赶,追到篱笆墙时,只闻到呛人的烟袋锅子味儿”。 柱子没再埋怨娘。从小,二姥爷就没少接济他们孤儿寡母。 柱子从衣襟里掏出一沓皱皱巴巴的钱,手指蘸着唾沫,一毛两毛五毛地数着。“娘,这是儿今儿个的工钱。应该是五块,可东家一时凑不出那么多,先给了三块,剩下的说欠着,过了年儿再给咱们”。 “算了,”娘接过钱。“西村解放前和咱村是一个村,乡里乡亲的。说起来,他刚死去的爹还是娘的远房表亲哩”。
(三) 村里的人家儿越来越少。连年干旱,使靠天吃饭的小山村的人们,不得不易地谋生。傻柱子以前,靠给人打墓子赚钱的生意也因为火化政策受到影响。看着许多人外出打工赚了钱,柱子也曾有过去城里给建筑队做小工的想法。但一直没有打定主意。双目失明的娘,需要照顾。 “儿啊,”一天,柱子娘对柱子说,“去城里打工吧,娘知道你孝心,舍不得娘。前些日子你二姥爷过来,和娘合计过这个事儿。我们想着,不出去就是死,穷也穷死。你看对门人家张叔家孩子三炮出去打工早,赚钱翻盖了老宅子,草房变成砖房,也娶了媳妇。你老大不小了,还光着,都是娘拖累了你。” “娘,那您老怎么办?”傻柱子一边给娘捶着腿,一边问。 “娘这身子骨儿不还硬朗着呢,你二姥爷家的刚子哥两口子答应以后常过来看看娘”,柱子娘抚摸着柱子厚实的肩膀,轻声细语和柱子商量着,可柱子似乎还是不情不愿。约莫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柱子娘突然低头撞向傻柱子,厉声大骂,“哪有大男人一辈子待在穷乡僻壤守着娘过一辈子的!和你死爹一样没出息的东西,你不去,娘就死给你看。”
(四) 几年后。 腊月二十,受低温及节日影响,傻柱子所在的燕京万全城市花园项目停工冬休。一大早,身为脚手架队长的他,巡视完工地,找老板支了些工资,给娘买个金戒指,一件黑绒大衣,又买了些稻香村的京八件儿等年货,还特意给二姥爷买了十斤装的二锅头,开着老板配给他上下班用的一辆旧捷达,下了高速,上山路,兜兜转转,天刚擦黑儿,到了家门口。 熄火,下车。院里有狗冲过来,狂吠。从篱笆缝隙望去,一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头戴暗红色格子围巾,一身肥大的红色棉袄棉裤,脚穿布棉鞋,呵斥走狂吠的狗,向篱笆门口走来。 “是柱子哥吧,”正当柱子有点怀疑自己走错家门的片刻,女人打开篱笆门,一双大眼睛含着笑,迎接柱子进院儿。 “你是?”柱子话音未落,女人解开头巾,半肩浓密的黑发随冬日寒风轻飘。 “小霞?”女人面色闪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低头点了点头。 “是柱儿回来了吗?快进屋儿,跟娘说说话”。屋门口,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住门框,冲院子喊到。 “娘,是我”,柱子进院,踏着脚下一双黑色军勾,飞速向娘跑去。 进屋,上炕。小霞从灶膛里掏出几块炭火,加到炕上的火盆里。然后偏坐在竹炕沿儿上,听母子欢谈。 小霞说不上漂亮,却也不丑。这些年一直没有嫁出去,先是因为她的地主家庭成份。小时候父母游街时,一怒之下,咬断一个同龄男孩的手指,因为他扔石块砸得父亲满脸是血。他在撕扯中,揪下她的一缕头发,掉块头皮,后脑勺落下疤。后来有人提亲,因为她父母招养老女婿的条件和她本人刚烈的性子,都没有成功。错过了季节,便只有等待和寻找缘份。直到有一天,她爱上傻柱子。那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在她割猪草的时候趁其不备,将她拉进在山后小树林里,推倒在土坡上,扒她裤子。正好被附近挖墓子的傻柱子听见喊叫声,跑过来打掉老光棍一颗门牙,赶跑老光棍。这事儿后来被老光棍传开,不仅村里,就连全乡嚼舌头的婆姨们都背地里唤她破鞋,更没有男人敢娶她了。 小霞把心事告诉了爹娘,爹娘虽有些不心甜,眼瞅着三十岁大闺女嫁不出去,只好去和柱子娘提亲。柱子娘回话,等过年柱子从城里回来。他要是乐意,就趁着过年前后,把婚事办了。这些,柱子并不知道。 柱子娘今年开春儿后得了一场大病。本就双目失明的她请来小霞照顾她,每月六百元工钱,吃住都在柱子家。那时柱子在城里,听人说工期紧,老板不放假,怕柱子分心不干了,柱子娘就没有告诉他。
(五) 吃过晚饭,又和娘聊了会儿,柱子去了自己屋。小霞用木棍顶好篱笆门,盖上鸡笼,给柱子娘擦了脸、铺好褥子,也脱鞋上炕,准备睡觉。 “闺女,手给大娘,”柱子娘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对银镯,戴在小霞腕子上。“柱子乐意娶你。这对镯子是大娘刚嫁来时婆婆给的,以后你是娘的儿媳就你戴着吧。今儿晚大娘自己睡,他回来一趟不易,过了十六还要去工地。去那屋子吧,要是你俩合适,年后就把婚结了。 。。。。。。 他的手,宽厚粗糙,长满老茧。 解开碎花布棉袄,粉红色秋衣下,隆起一对挺拔的奶子。他把头埋进去,恣意地吸吮着,仿佛饿坏了的婴儿,又象发情的兽。 小霞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抗。她紧咬着牙,耳边喘着他粗壮的气息,闻他夹杂着烈酒、浓烟和汗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吟。这一夜,她盼了许久。 起风了,风吹在玻璃上,从窗缝钻进屋子。木桌上,两朵烛火欣喜地摇曳着。
(六) 多年以后。 奥北森林别墅区,物业、保洁都没了踪影,遛狗的大妈们也寥寥无几。拴好狗,喂了粮,柱子上了顶楼,那里有玻璃钢封闭起来的阳光花室,养着菊花、兰花和多肉们。他这盆施肥,那盆洒水。不时踱到花室外的观景平台,直起腰,扶着栏杆眺望远方。 手机响了,儿子发来视频通话。 “爹,过年我们回不去了。一票难求,纽约到北京的往返航班越来越少了。我怕耽误三月份的论文答辩。” “豆根儿,别回来了,看这趋势,就算来时容易,返回也难,到处都是封控”。 “你娘呢?” “在厨房剁肉馅” “把手机给你娘,说几句” “小霞,你没阳吧?” “没,好着呢。你呢?” “也没,偶尔有点咳嗽” “少抽些烟吧,多喝水。冬天不下雪,空气干燥,晚上把加湿器开一会儿” “嗯。你把手机给儿子” “豆根儿,爹想了好久,就不去你那儿定居了,爹到那儿去哪里都是生人,不习惯。你要坚持留在那儿,爹也不反对。将来,爹想叶落归根,埋在祖坟,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也免得他们孤单。” “爹,儿理解。对了,现在房地产不好做,您就别做了”。 “嗯。上月爹刚把建筑公司盘出去,和以前帮过爹的区建委王副主任、规划局负责人防设计的刘叔吃了散伙饭。他们也都退了。将来市场好起来也不做了,爹老了。”柱子轻叹口气。 挂断视频,柱子想着,等来年清明节,让他们娘儿俩回来一趟,去山村给奶奶上坟。也许,那是全家一起最后一次回村。村里的亲人,走的走,没的没,只有老宅子、祖坟、他和小霞的户口,还在那里。 除夕晚上,在娘的遗像前,上了香,敬上饺子,磕响头。子夜,喝了大半瓶牛栏山的柱子,有些累。郊区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听不清电视晚会的戏曲联唱。烟灰缸里,半支华子,孤独地吐着烟,烟气儿升腾,在房间弥漫开来。 他蜷缩在沙发上,攥着手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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