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后院有一个双眼失明的老太太,大概有八十来岁吧,脸盘很小,一脸的皱纹像个核桃壳,汚白的头发,脑勺草草地扎一个髻。有风刮来,满头的白发,忽而竖起,忽而匍匐,乱发使整个小脸很迷蒙。三奶个子虽小,声音却很大,出来的语音像刀破竹筒那样。
她丈夫行三,早年故去,后辈都喊她三奶。解放前,她的独生子耐不住饥寒,当了土匪。解放后儿子畏罪潜逃,躲过了镇反运动,后来到政府投案,判了无期徒刑。三奶这下遭了罪,每逢运动都要拉她出来斗争。三奶没明没夜地哭,渐渐就把眼哭瞎了。在街道上没法过日子,就带着儿媳和孙子,去投了一家在乡下的远房亲戚。
那年腊月间,三奶一个人在屋里烤火,火塘边放把椅子,椅子上搭一条自己尿湿的棉裤,好就着火熥干。三奶拢着了火,就捣着棍子,摸摸趋趋出去串门。半晌工夫,屋里失了火,茅草房腾腾的大火燎起几丈高。碰巧东北风越刮越大,火借风势,烧着了邻居的房子,顷刻间满庄子烟焰笼罩,满庄子哭喊一片。快过年了,无处栖身的乡邻没有一个不怨恨她。看看捅了大娄子,三奶无法在那个村子存站,只有拖媳带孙回到街上老家。
三奶回来时,年纪可不有八十好几。人老了,众人都有怜悯之心,也都不再跟她置气。眼瞎年高,早已失去劳动能力。但爱串门的毛病还是没改。仰着脸,半张着嘴,棍子支撑着前倾的身子,碎步前行。她上街去,必然经过我家门前。用棍子敲敲我家的门,沙哑着喉咙问,屋里有人不?再摸摸门上的锁,自语道,哦,这家没人啊!好几次被我母亲从外边回来听见她这样说,就责怪她,三婶你会说话就说,不会说话就憋着别说。啥叫这家没人呐!三奶吃了没趣,就去摸索我家门前那棵椿树,椿树下有个捶布的石板,她把石板的四个边角摸遍,这才放心坐上面。捋捋蓬乱的头发,搌搌眼洞边的眵目糊,扯起公鸭嗓子叹道,这人老了不主贵呀,任谁都看不起哟!
我不明白母亲为啥拒呛三奶,就问母亲。母亲说,屋里有人不,这话都不中听了,再跟一句这家没人啊。家里没人不是绝户了么!我给你说孩儿,做人要先学说话,不中听的话宁可沤烂肚里也别说出去。讨人嫌知道不。
打哪儿以后,我去谁家里,如果见门开着却没见到人,就站在门外高些声音问,谁在屋里啊?如果门关着,先敲几下门,不见应声,那就问一声,屋里哪位在啊?
这不算啥修养,这是一个正常人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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