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夸克 于 2024-1-15 10:57 编辑
去上海过年
林薇薇早到了一个小时。她像一堵人形障碍物似地挡住了冬日阳光。我如葛优般躺在沙发上,乜斜着突如其来的阴霾,不情愿地端坐起身体,下意识问了句:“这么早?”
我好像认错人了。
我斜躺着的地方位于北京西便门西里,老电台宿舍附近的门面。对街就是育民小学。俗称老破小学区房。不过这地儿位置可不偏,上了复兴门内大街,往东走四公里就是天安门。
我原先躺在隔壁,或者说我在隔壁躺着挣钱。
我家最早住在朝阳区。我妈尚未进化成朝阳大妈前便带着事业带着我搬到了西城区。她那时候是居委会鼎鼎有名的红娘,单位甚至为她设了个单间,美其名曰幸福朝阳工作室。后来我妈不仅教会了崔莺莺们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自己也冲破了体制牢笼。她很早就下海经商,主要从事老本行,婚介、婚庆服务。
从朝阳到西城,她说是为了实行走出去战略,以期扩大市场规模,获取更多优质单身男女资源,从而将产业做大做强。在她的事业版图里,朝阳三百多万人口已经满足不了她的胃口。她要立足北京,放眼全国,走向世界。
不过这事瞒不了我。搬到西城区没多久家里面便来了一位适龄高级知识分子。说是家教。在一次次屡教不会,屡教不改之后,高级知识分子露出了本来面目,丫毫无耐心地甩了我的作业本。我妈慌慌张张从厨房跑到卧室,只看到我一手捂着脸。关键是后面那句话,我说,妈,等我长大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揍他。
那年我八岁。这事就这么黄了。我成功阻止了家教升级为家父。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我妈也认了。她自我安慰道:医者不能自诊,红娘注定单身。在这插句嘴,我爸走得早。我从小跟妈妈相依为命。
因为我妈,我长这么大吃得最多的就是席。如同韦小宝开青楼无需尽调,大专毕业后,我靠我妈开了家婚庆公司。本着多元化发展思路,公司立足婚庆,兼顾房产,专攻学区,打通了青年男女上下游一整条产业链。直至去年人口断崖式下滑以及房地产不景气,我靠买卖老破小躺着挣钱的日子遗憾终结。接着,我妈把隔壁门面租给了一家文具店,而我则接手了婚介所。她老人家从此退居二线。
也正是从去年开始,我实现了儿时的职业规划。我在鹊桥等你会,拆散一对是一对。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商业头脑。婚庆婚庆,结婚需要庆祝,离婚也应需要。再说,三媒六聘,离婚也当通过中间人。事实证明,企业转型得相当成功。
这不,下午除了一位事先约好的客人,又来了一位。
这位自称林薇薇的女士自报家门后一直抬头仰望我家的金字招牌:美好未来婚姻事务所。我盯着林薇薇俩鼻孔,大概猜出了冒啥气。她就典型一外地卷王在首都求学,经过刻苦学习,集齐了共和国各级学历学位以及行业职称证书后,终得北京身份,却因年龄过大智商过高眼界缥缈致使婚姻不成或不幸。比如她身上那件大鹅,我从网上买了件高仿。我穿得是生活,她穿得是生活品质。在北京这个地方,一味追求生活品质的结局就是单着。
纵然阅人无数,不过这次我看走眼了,应该说只看对了一半。林薇薇既不求离婚也不求征婚,她求一个男朋友陪她回家过年。这就超出了我的业务范围。然而,本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原则,我让她稍安勿躁,这有个现成的。
一个小时后,驶近一辆SUV,正主来了。
我们三人两辆车,去往远郊。林薇薇坐在我车上,我一路上帮她回味那位正主。正主从里到外一身鸟(始祖鸟),看上去像是刚从南极考察归来。外加他胡子拉碴满脸枯霜,颇具户外风格。我心想一鸟一鹅,俩禽类,在天比翼好不般配。据说男的在电视台工作,住在我家附近。林薇薇告诉我她在设计院上班,步行到店里也就几百米。
不过林薇薇一直强调带男朋友回家不过为敷衍父母,当不了真。
两辆车停在水库旁一座废弃桥洞。这地儿是我选的,风水好。正主从后备箱取出一套婚纱照。林薇薇问,干嘛呢?我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等会,等会儿我也没想到啊。
我的天。我跟林薇薇差点惊掉下巴。首先,正主是男的。其次,婚纱照中另一位也是男的。震撼归震撼,拿人钱财毁尸灭迹。我熟练地倒上易燃物,一把火点着,婚纱照被烧得噗噗作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林薇薇早躲到一边,仰着头环顾四周青山。
正主对着照片嚎啕大哭,嘴里吼着,渣男渣男。吼着吼着突然冲进火堆,试图挽救逝去的爱情。我呼嚎着,斯人已去,未来可期。心里却想,大哥,你钱还没付呢。林薇薇江湖救急搭了一把手,好在最后稳住了正主。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小瓶酒,倒进杯中递给正主,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敬人。从今时到永远,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老死不相往来。
这该死的仪式感堵得林薇薇回去路上半天没说话。我自知理亏,说了几个笑话。林薇薇小声嘀咕,说临近过年,假男友上哪找去。我看她快急哭了,她看我,看着看着笑了。林薇薇昂了昂头,让我看手机,我方向盘没拿稳差点把车开进沟里。林薇薇竟然给我打了一万块钱。我问什么意思,她说要不让我自产自销。可之前说好给假男友一万五,给我五千介绍费。现在岂不是两万全部归我。
林薇薇说了,这叫没有中介商赚差价。她不拿鼻孔看人的时候还挺幽默。
当我被林薇薇骗到上海时,直呼上当。毕竟做别人男朋友这档事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实属首次,何况还是个假的,更何况还要去拜见对方父母。以至于我刚下飞机就一直哆嗦,林薇薇看着我新买的一身正品鸟满脸疑惑,你这假的吗?上海没有北京冷吧?
那天腊月二十九。
这可不是地域歧视。虽说我在北京也住老破小,不过那好歹是当代建筑。林薇薇家住弄堂里。曲里拐弯后,沿着天井旁的楼梯走上一座三层小楼。她家是一梯八户中的一户,好在朝南。我已经掩藏不住职业习惯,开始边走边思索。林薇薇适时打断了我,想啥呢,静安区,旁边好学校,不比你那便宜。我受不了林薇薇的腔调。就这破地方,有啥好骄傲的。
骄傲的还在后面。林薇薇爸妈可比她有腔调得多。你能想象,我两只手拎着十几样保证没过期的各种礼品甫一进入林家时,那感觉如同穿越。这难倒就是传说中的老克勒。林爸林妈穿得活像老年版许文强和冯程程。要不是巴掌大的客厅角落里塞了一只海尔冰箱,这间屋子用来拍民国剧根本不需要布景。
喝了两口水,简单寒暄后,林薇薇被林妈叫到卧室,这是规定动作。至于自选动作则交给了林爸,我跟在林爸身后,搞得像地下党碰头似的。到了楼下弄堂口,林爸打了个手势。这句暗号我懂。我识相地赶紧给“老丈人”递了根中华烟,随即点上。老丈人猛嘬了两口后看我的表情都变了。为了不辜负这片老房子,我学着林爸的腔调,也夹起一根烟。就在这种腔调中,你一根我一根,抽了一整包。林爸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我户口本调查得清清楚楚,甚至为了拖延时间,为了多抽两口烟,问了一些户口本上不起眼的信息,比如血型。
好在户口本上没有八字或者星座。
往回走时,林爸一路上跟街坊邻居打着招呼,说家里来了客人。我拱手作着罗圈揖,林爸不介绍,我也不好多嘴。我像是个“乡窝人”,只能用笑容回敬邻居们那些听上去一知半解的上海话。直到有位老钱爷叔认出了我身上穿的鸟,爷叔直夸版型正,价格必定不菲。林爸低声询问,当得知这件需要一万多元的时候,眼睛都直了。随后又打了一个暗语,我赶紧重新拆开一包中华烟,恭敬地递给爷叔。林爸向爷叔指了指我,小伙子北京西城区人哎,薇薇男朋友。
我无所谓,反正演戏,三五天后,管你爷叔阿婆。林薇薇也早就打了预防针,她让我随便说,这事本来就不可能成,成了就麻烦了。好比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不可能治病救人,我一个焚烧爱情的反向月老没工夫成全别人的婚姻。更何况那俩鼻孔,感觉林薇薇看不上一切低俗事物,包括廉价的男人和廉价的爱情。
这也可能是林薇薇找我做假男友的原因,她觉得我安全。她觉得我俗到用钱就可以解决。
如果说林薇薇喜欢鼻孔看人,那林妈眼睛可能长在了下巴上。说实话,除了北京一套老破小,两间门面房,从里到外,我几乎所有缺点都长在了林妈的痛点上。不仅比林薇薇小三岁,关键学历低,没有正经工作。又是单亲家庭,甚至母亲也没有正经工作。还包括抽烟喝酒等一众不良嗜好。
当我跟着林爸回家时,林爸高兴地复述着邻里见闻,林妈猛地咳嗽两声,林爸条件反射般脱掉毛呢风衣,套上围裙赶紧窜进厨房。此时我也不能让满身烟味呛到“丈母娘”大人,我紧随其后,跟着林爸挤在了不到四个平方的厨房里。
不知道大上海是不是都由男人做饭,反正我经常做饭,这是我很小就学会的一项基本技能。当然,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家务劳动。我始终觉得我家里不需要其他男人。
会做饭不算优点吗?其实我本不该证明自己。不过转念想不就是帮忙做饭嘛,大过年的,权当买一送一。包括我刚才搭进去的一包中华烟,我高风亮节,我也有腔调,这钱就不找林薇薇报销了。
之前和林薇薇商量好了,避重就轻,在她家里,我自称从事房地产中介行业。我和林爸的厨房交流更多侧重于上海房价走势。他更关注上海二手房价。后面的话我没问,也轮不到我问。我不在乎他是准备卖掉上海老破小举家迁往北京,还是准备迎接林薇薇归沪,在市区置换一套大户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和我妈的业务还没走出北京城呢,甚至这么多年都没走出西城区。所以,我不打算为林爸提供任何意见。
倒是林爸先开了口,他说有户邻居跑到国外去了。起因是邻居家买了一套大平层,结果房价大跌,邻居亏了不少。邻居夫妻假离婚骗贷,没多久女人跑了,男人背着一屁股债没跑成。林爸叹了口气,这女人怎么这样心狠。
是吧。老话怎么说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老话又怎么说来着,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差点犯了职业病,可我还是多了一句嘴,一部婚姻法,半部都是钱。讲来讲去都是利益。说完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大过年的,又是在别人家,至于嘛。
林爸听出了不和谐,我只好解释说工作原因,房产中介很容易接触到这些。林爸点点头,他只说了句,你跟薇薇要好好的。这句话以我单身三十年的功力已经接不下去了,我打了个幌子,说下楼买醋,借机离开。
一起离开的还有林薇薇,她不知道接不上什么话,摁着头往外走。就这样。我和她顺理成章,成双成对去买醋。并肩走下楼的那一瞬还真有点余则成和王翠萍的味道。我长舒一口气,我说,你家怎么连瓶醋都没有。这女人精得跟鬼似的,显然不给我旁敲侧击的机会。她闭口不谈,只是跟着我慢慢走,遇到街坊邻居时,身子就稍微往我这边靠一靠。
好不容易走出里弄,我行将点烟,林薇薇大吼一声,掐掉。吓得我一激灵。转念一想,你又不是我的谁,我凭什么听你的。咱俩就是简单的雇佣关系,合同都没有。李薇薇鼻孔对着我,根本不给我申诉的机会,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嘿,我有没有出息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偷不抢,自力更生,甚至花了一万多买了件鸟帮你撑场面,此话怎讲?林薇薇似乎入戏太深,居然哭了,大呼,我妈不同意我俩在一起。她看不上你。
我拽了拽林薇薇衣服袖子,轻轻说了句,她是看不上你爸吧。林薇薇一秒钟回过神来,眼泪止在了眼眶中。
吃完晚饭,林薇薇把我送到宾馆。
年三十,我鬼使神差地早早来到林家,准备大展拳脚好好做一顿年夜饭。虽说上海已经禁放多年,加之过年期间在沪人员大面积返乡,不过家里冷清得跟街道似的就有些说不过去。我敏感的职业嗅觉在厨房里不停搜索,除了闻到林爸一身烟味,察觉不到半丝烟火气。
刚炒到第三个菜,外面传来一阵哭声。我跟林爸赶紧奔了出去,房间里,只看见林薇薇一手捂着脸。她怎么学会了我那招?这不是我用来对付西城区高级知识分子的嘛。关键是后面那句话,林薇薇忽得跪在地上,妈,我真的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没说有这出啊,你怎么能随便加戏,你这让我怎么接?我挠着头,当下之急先把人扶起来,不管真假,好歹是个孕妇。刚把林薇薇扶起来,她猛地按住我肩膀,我噗通一下跪在林妈面前,台词脱口而出,爸,妈,我会对薇薇负责的。
我怎么跟这女人这么有默契?默契体现在我离开林妈视线后第一时间查看手机,林薇薇果然给我转了五千块钱。附带一句话,拿去垫膝盖,算我对不住你。她还挺贴心。
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去宾馆了。年三十晚上,我跟一位陌生女子蜗居在不到八个平方米的闺房内。房间小得连打地铺的空间都没有。她靠在床头,我坐在椅子上。她要跟我换,我笑着说,你现在是孕妇,好好养胎。
戏演到这,虽然不知道将来剧情发展如何,不过基于这么多年来见识到的种种琴瑟和鸣以及琴瑟不调,大概猜到了前情概要。
林妈如同林薇薇翻版,典型外地初代卷王在沪上求学,经过刻苦学习,集齐了共和国各级学历学位以及行业职称证书后,终得上海身份却因年龄过大,又经人介绍嫁给了没什么本事的林爸。林妈智商过高眼界缥缈,而林爸只会假装许文强。两个人磕磕绊绊许多年,三天两头吵,林薇薇被吵烦了,干脆背井离乡,且一去不复返。关键林爸那边亲属认为错不在己,谁让林妈是个“乡窝人”。
这两年林爸拿着女儿给的钱投资了一家连锁餐饮,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疫情没给他半点翻身机会。林妈怒斥林薇薇糟蹋钱,可林薇薇无奈,毕竟那是她爸爸。她爸窝囊了一辈子,总不能一直低着头。结果再三的失利使得林妈忍无可忍,吵着说这次离定了。
这不,林薇薇急了,想到这么一出。
这故事听着挺带劲,我恨不能祭出手中宝剑,及时斩断万千情思,大家早散早好。说不定念在和林薇薇相识一场的份上给她打个折。林薇薇鼻孔对着我,大喘粗气,你敢。
不敢不敢。可现实如此,要不你辞了工作回上海,不然,等你回京,你妈保准又搬到这个房间和你爸分床睡。再说你这假怀孕也撑不了多久。
我冷哼一声,年初三,好聚好散。林薇薇睨了一眼,加钱。我难以置信地望着林薇薇,这姐们到底想干嘛。她连忙解释,让我别多想,就当是花钱雇了个厨子。天啊,她居然表扬我了。我哈哈大笑,我说我这厨艺师承你老婆婆,有机会尝尝我妈的手艺。
林薇薇问我妈上哪去了。我哪知道。我妈年前说好不容易退居二线,要享受生活,准备旅行过年。林薇薇觉得奇怪,旅行过年为什么不带上儿子。搞那么神秘,不会是有情况吧?立足北京,放眼全国?
咦?这女人怎么这么多心思。我心生后怕,我问她,林薇薇,你不会真怀孕了吧。天啊,喜当爹三个字瞬间涌上心头。林薇薇甩来一个枕头,表示不满。这时门外窸窸窣窣,林妈似乎起夜了。薇薇啊,你刚怀孕,忍着点不能瞎胡闹。
我差点笑出声。
安静后,林薇薇重新拿回枕头垫在脑后,她说让我见笑了。我还真没笑,我意味深长,我说我家连个吵闹的人都没有。
夜里,林薇薇说了句梦话,她说感谢我能帮她演这么荒唐的一出戏。我也半睡半醒,我说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感受到过年的气息。
年初一,我一个“乡窝人”跟着她们去长辈家拜年。纵使气氛尴尬,好在林薇薇适时打款。不过这次我没收。晚上,林薇薇说时候尚早,一家人去外滩白相白相。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我照了几张相,差点发到朋友圈,好在手快,不然就解释不清楚了。甫一抬头,外滩的风吹得我直哆嗦,灯火阑珊处人影模糊,一位老克勒风衣飘飘,正摆弄着手机自拍,老克勒怀中那人好不熟悉。
那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