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 • 过年】26、暖气 - 北斗六星网

暖气

（一）料峭

秋，早晨。

三十多年养成习惯，老张掐着点下楼，开车上班。

前风挡雨刮处，卡着一片卷曲的杨树叶，随兜起的风不时翻一下，唰啦，唰啦，像瑟瑟发抖，又像探头探脑的冬意。

老张下意识打了个颤。

收音机调到本地早新闻频道，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为确保广大群众正常有序采暖，稳定用热，根据……有关规定，最近由市发改委牵头，拟定了今冬集中供暖价格调整方案，计划由原来的按使用面积计费改按建筑面积计费，现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和建议……

老张是老公办室，几十年公文里泡出来的，本能的过滤掉泡沫抓住核心：暖气费涨价。

他迅速心算了下，按使用面积与建筑面积比，每户较往年大约要多交1/3暖气费。

经历多了就知道，这种征求意见更像个例行仪式，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准确说，要有这个过程的备案。满不满意的，最后都会被“原则上”“大部分”所代表，至于实施的准备工作，恐怕早就绪了。

哀民生之多艰啊！老张书生意气上来，长出一口粗气，又撇撇嘴，脚下加大油门。

一进单位，同事果然正三五一堆议论。

业务老冼是有名的大嘴，平时就爱抨击个社会阴暗面什么，人送外号“老嫌”，这次自然又抢在C位：“妈的，油价天天涨没见征求个意见，鬼不知道那个调价机制怎么鼓捣的，中石油还一边买千万吊灯一边亏，现在又涨暖气费，穷疯了这是，靠！”周围七嘴八舌附合。

老柳平常总爱怼他玩，这时接话了：“老冼啊，别老嫌这嫌那了，困难没有办法多。加不起油坐公交嘛，没钱交暖气就生扛，大不了进屋就搂老婆睡，生物取暖，温度可调还环保”。

一屋人哄堂大笑。

老张虽然酒后偶尔发发牢骚，但毕竟行政口，场面上得讲究，再说最近正大搞“低级红高级黑”思想武装学习，不希望两人落人话把，便打哈哈：“你俩啊，不要煽动不明真相群众哈，有这劲头多拉点业务，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了。”

大家纷纷掏出手机，说上网上网，就回复不同意，实在不行就骂。

进办公室，老张先按开电脑，烧上水，然后打开窗。他仔细观察街道两边绿植，果然不少落叶，环卫工人正有一打没一打的清扫，唰~~唰~~

又一阵风灌进来，老张忍不住打了今天的第二个颤，赶紧关上窗。

冬天，真的不远了。

（二）秋老虎

这次征求意见，社会反响还是很大的。

J市作为一个地级市，政策执行上是出了名的不折不扣。三年疫情期间，市县镇村各级都严格遵照上级指示，疫情防控上可圈可点，百姓生活嘛，就一言难尽了。

放开后，经济复苏没大看出来，后遗症倒是有并发迹象，据传，今年全市要保八争十。这倒不是什么全省排名的奋斗目标，而是很接地气的干货：体制内工资确保发放八个月，力争发到十个月。现在已是十月下，老张还真风闻，个别体制内单位工资有压缩甚至拖欠说法。当然，通过做工作，没有一个人闹情绪，更不用说上访，原因嘛……都懂。

而下面就不同了，在经历了三年疫情、物价连涨、关门和失业增加，尤其房企连环爆、房奴不断陷进深渊后，现在又推出个集体采暖涨价，用屁股都知道老百姓啥意见了。

反正不管热情高涨还是群情汹涌吧，这次民调空前轰动，大街小巷热议不断。

接下来几天，老张开始留意报纸、电视和网络。当然，对于能有多少“负能量”的报道，他是不抱希望的。某音某手上不停有人问：我的小视频哪去了？老张刷到都是一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真正关心的是民调后的官方回应，倒不是站位有多高，毕竟关乎自己的钱包，小一千呢，还是每年。

回应，就是泥牛入海！

官方偶尔冒个泡，也是“有关部门高度重视，正加紧研究，争取在确保民生基础上优化……”之类。老张最后放弃了，任正非都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是谁可以阻挡的。大势面前，个人不过蝼蚁，随大溜吧。

深秋的最后几天，秋老虎就像打了激素，来了次回光返照式的大兴奋，北方各地噌噌杀到20多度，以至大街小巷的姑娘们又花枝招展起来。二八乱穿衣啊！但老张知道，留给她们动人的时间不多了，冻人的寒流正拍马而来。

这天一进单位，又见大家凑堆，老丛站C位正慷慨陈词：“咱老百姓今个真高兴！在巨大的社会压力面前，政府终于弯了一次腰，哈哈哈……”这次，老柳罕见的没有捧哏。一打听，原来有人已手机预交了暖气费，和往年一样，还是按使用面积，每平25元——分毛没涨。

老张第一次对自己的“政治经验”产生了怀疑。难道，历年来不断开展的政治学习终于润物无声，把地方一些作风给捋直了？

进办公室，集团曲主任打来电话：“喂？老张啊，接到上级通知，文明城检查组要下来了。下午支部全员下社区共建哈，别忘披授带。”

老张刚舒展开的脸又皱成苦瓜：“老领导，这天天的不是学习就是共建，我们三产业务都荒了啊。”

“这什么话，思想过硬，工作才能过硬。噢对了，再让职工每人填一个表，写上二十个亲人朋友的电话。就说网格包干，所有人近期接到电话调查问询之类，一律要说正能量的话……你懂吧？”

“可领导……”

“行了行了，你这才几个人，我这几百号人呢，互相理解一下！这样吧，下午的共建我只要照片。”

“是说，只要照片？”

“只要照片！！”

放下电话，老张又是一口粗气。转而一想暖气费不涨价，又像拣了个天大便宜，心情也不那么糟了。他立即分派工作，制表格的制表格，发通知的发通知，自己则去仓库拿出授带，领着十几名党员浩浩荡荡下社区，秋风扫落叶去。

（三）冬雷

暖气涨价被搁置，其实另有蹊跷，这是老张后来小道听说的。

征求意见数据好说，各级流程也早打通了，本来涨价已板上钉钉，但突来的国家文明城复检打乱了一切。其中一项是群众满意度电话调查，这可堵不住大家的嘴，要是市民因涨价的事满嘴跑火车，那今年的复检肯定一票否决。熟轻熟重，很考验决策层智慧，于是大手一挥，不涨了。

以上是不是谣言不知，但官媒正式回应是这样的：为积极响应……保障民生，让百姓过一个温暖祥和的龙年春节，在前期广泛征集社会意见、听取群众呼声基础上，经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今年采暖计费按往年政策不变。

接着，文明城复检的群众满意度调查也出结果了，95%满意。也就是说，J市的国家文明城金字招牌，稳了。

不管黑猫白猫，不涨价就是好猫！老张想。

因为秋老虎的原因，2023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晚一些。

老张是被几声闷雷惊醒的。他刚做了个奇怪的梦，和童年的小伙伴打着呲溜滑上学。冰天雪地里，大家一边搓手搓耳朵，一边嘻嘻哈哈扔雪球滚雪窝，不时有早起干活的拖拉机路过，咚咚咚近了，又咚咚咚远了……老张一激灵睁开眼，咚咚咚变成了轰隆隆。一看窗外，天上正乌云压顶，雪沫乱飞。

原来，真的有冬雷阵阵。

隔壁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老张皱了下眉。

入冬以来，全国各地流感蔓延，专家说的甲流乙流支原体衣原体什么的，老张也听不懂，但医院里孩子人满为患，幼儿园隔三差五放假倒是真真的。这不，四岁半的小孙子豆豆也感冒居家好几天了。

暖气是半月前供上的。水流哗楞楞响的时候，所有人除了即将到来的温暖，还有种警报解除的窃喜，包括老张。但这种喜悦没维持多久，新的烦恼又来了。

按往年惯例，刚上水几天是不温不火的。这个也理解，毕竟管网这么大，不可能一步到位，再说气温还受得了。问题是半个月了，暖气还是老驴拉磨般将将勾着20度，这就不大正常了。

开始老张怀疑是管道的事，找专业公司上门清洗。看着黑水沽沽冒了半天才变清，以为问题解决了。结果，一个样。

老张又怀疑过滤阀堵了，打电话找热电公司，倒是清出些脏物，不过师傅说这个影响不大。问那为什么不热呢？师傅笑而不语。结果嘛，果然一个样。

老张又打市长热线，客服回复说房屋新旧、楼层、朝向、装修等都对采暖有影响，超过18度就属正常。老张不死心，又去左邻右舍打听，原来不独他一家，楼下小王刚装的新房新地暖，也是20左右度。

老张一下想起网上热传的，有城市因财政因难，热电公司囤煤不足又不许停摆，只能通过减少日耗来最低限维持，难道……

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防不胜防啊！

外面又一阵滚雷，雪好像更大了。

（四）打雪仗

进了腊月门，年就数着天了。接连两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原本黑的灰的事物披上臃肿的银装，世界看起来一下纯洁无比。

新闻上年味十足，到处是各级官员顶风冒雪探望困难户，环卫昼夜清理路面保畅通，交警各路口设卡查酒驾，还有单位团体下社区共建扫雪的照片。送温暖的和被温暖的，笑容都是感人的真诚。

老张家也很温暖，缘于暖气像往年一样给力了。

这倒不是热电公司专款到位或良心发现，而是老张多方打听，曲线救了次国——花四百块钱，找人安了个暖气循环泵。开关一开，水压增大，房间温度跟着上升，虽然还是不比往年，但够用。

老张也知道，这玩意热电是不让装的。可大人能忍，小豆豆经不起折腾，再说周围邻居也有不少这么干的。算不上刁民沾便宜，万众一心共度时艰吧。

老张这样与初心和解。

楼下不时传来笑闹声，老张伸头一看，几个小娃娃正大呼小叫玩的不亦乐乎，有的在堆雪人，有的歪歪扭扭打呲溜滑。

美好的童年啊！老张又想起以前做那个梦。

“爷爷，我也想出去玩。”孙子豆豆戴着圣诞帽，拉着老张衣角满眼期待。

“豆豆，外边这么冷，你不怕？”

“不怕，越冷越好玩。”

“那，乖孙子想玩什么？”

“我想打雪仗。”

“好嘞，这次爷爷就陪你好好玩玩，走喽~”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