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兰亭流觞 于 2023-9-4 16:06 编辑
1918年夏天,杭州西湖依旧是风景如画、游人如织。 杭州不仅景色甲天下,它还是一块佛门净土,这里寺庙林立、古刹众多。在西湖的西北面,有以“飞来峰”著称的灵隐寺;湖东南南屏山慧日峰下,则有吴越王钱俶为供奉永明禅师而建的净慈寺。此处的“南屏晚钟”与民间流传的济公和尚的故事,给这座寺院凭添了许多传奇色彩。不久后,大慈山下的虎跑寺,也将迎来近代最后一位高僧——弘一法师。
关于李叔同的出家缘起,众说纷纭。有失恋说,破产说,遁世说;也有人认为,是因为自己与挚友许幻园的人生幻灭使他看破了红尘。但最为合乎情理的解释,是丰子恺先生的“三层楼说”,也可以称作“人格圆满说”。
丰子恺认为,李先生“脚力大”,已越过了寻常人物质生活的第一层楼,继而又跨过学术艺术的第二层楼,直接登上了探求人生究竟、追寻众生灵魂的顶层——宗教之楼。但无论是那种原因,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津门公子,入虎跑定慧寺正式出家了。依佛门例,取名演音,法号弘一。——半世繁华半世僧,世间再无李叔同。
对于李叔同的皈依佛门,家人自然是悲痛欲绝。尤其寓居上海的日籍妻子,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出家之前的五六年里,李叔同一直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每逢星期六,他都会乘火车回上海与妻儿小聚,如今怎么就突然抛妻弃子遁入空门了呢?
其实李叔同受周围环境及朋友影响,在民国六年、七年寒假里已两次去虎跑寺做断食体验。毫无疑问,他早已心向佛法,之所以没有立即出家,只是俗事未尽,尘缘未了。
据说出家之前,李叔同曾给妻子写过一封信,大意是说,让你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的人无疑是痛苦与绝望的,这样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过日子。做这一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意,为了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面对如此结局,这位日籍妻子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她找到李叔同在上海的朋友杨白民,请其带她去杭州与丈夫见面。见妻子来到了杭州,李叔同知道已是推辞不掉了,只得来到西湖边上与她会面。
妻子看到剃度后身着僧衣的李叔同,心中五味杂陈,她柔声喊道:“叔同。”
李叔同双手合十,很平静地注视着妻子说:“请叫我弘一。”
妻子双唇蠕动,无语凝噎,过了许久才颤声说道:“弘一法师,我问你,什么是爱?”
李叔同微微点头,说:“爱就是慈悲。”
妻子泪流满面,哽咽着问道:“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能言善辩的李叔同,面对妻子的质问竟无言以对。他对着妻子深深地施了一礼,转身乘船而去。无论身后妻子怎样嚎啕,他再也没有回身一顾。
弘一法师初入佛门学的“新律”,后改研《南山律》。南山律宗以唐代道宣律师为祖,道宣撰写《行事钞》、《戒疏》等200卷,因其久居终南山,故号南山律宗。南宋时禅宗大盛,加之南山律宗持戒甚严,一时律学竟无人问津,律学撰述也相继失散。一直到清末,律学才由日本再传入中国。弘一法师认为,《南山律》最适合中国僧众的根器,所以他发奋苦研,以振兴南山律宗。
正如丰子恺所说,李先生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认真的。弘一法师常常闭关研佛,批寻《四分律》、撰写律宗典籍。因了他的卓越贡献,被后人尊为再兴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宗师。
李叔同做僧人就有僧人的样子。他出家后衣食住行皆极简单粗劣,力斥精美。某次云游弘法暂居宁波七塔寺,时在春晖中学任教的老朋友夏丏尊得知后,前去拜望。夏丏尊看到僧舍里住着几十个游方和尚,都睡着大通铺。交谈中得知弘一前两天住的是小旅馆,便问道:“旅馆里还清爽吧?”
“很好,臭虫也不多,只有两三只。主人待我们非常客气。”弘一法师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应老友盛邀,弘一去白马湖小住几日。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张破席子包着一床铺盖。到了白马湖,夏丏尊安排他在春社住下。只见弘一法师打开行李,把破旧的席子珍重地铺在床上,摊开被子,又把衣服卷了几件充作枕头,而后,取出一块破旧的毛巾走到湖边洗脸。
夏丏尊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你这毛巾不成样子了,给你换一条好吗?”
“哪里!还好用,与新的差不多。”随说着,弘一法师特意把毛巾轻轻展开给夏丏尊看,意思是并不十分破旧。
夏丏尊急忙转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这就是津门那个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大家公子哥吗?”
来到白马湖安顿好后,时间已过中午。弘一法师严格遵守戒律——过午不食。第二天中午之前,夏丏尊做了米饭与两样素菜早早地送来。弘一法师吃饭时,夏丏尊坐在一旁相陪。碗中的饭菜无非就是白菜萝卜家常米饭素菜,弘一法师却吃的异常喜悦。尤其是用筷子郑重地夹起一块萝卜时,那种惜福之情,委实令人动容。
有人说,世间的苦是有定数的,你多吃一份,世人就会少吃一份。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弘一法师曾撰对联以铭心志:“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誓舍身命,弘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弘一法师在俗时是极具慧根的才子,出家后他潜心修行,不几年已是颇有影响力的佛门高僧了。后来的十数年中,他不辞劳苦,以普度众生脱离苦海为己任,行走在江、浙、闽、粤等地传教弘法。一生不任主持监院,不蓄财物,不受人施。偶有挚友、弟子供奉净资推辞不掉时,或刊印佛书流通,或救济灾民。
1942年10月初,弘一大师身感不适,但他拒绝医药、探问,一心念佛。而后渐渐不能进食,或许他已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拖着虚弱的病体起身,分别给朋友夏丏尊、学生刘质平写了内容几乎相同的一封信:朽人已于某月某日迁化。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10月13日傍晚,63岁的弘一法师在泉州不二祠晚晴室圆寂了。这位在僧、俗,甚至是异教界备受敬仰的高僧,怀着“悲欣交集”的复杂心情,走完了他传奇的人生历程,往生极乐了——
炊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插野泥。
有个高僧入图画,把经吟立水塘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