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承认吧,我不喜欢袭人,尽管曹公对她并无贬损,还以桃花喻之。但我所谓的不喜,不是别人说她心机重之类,而是她太现实了,便少了点精气神,让人倾佩不得。
袭人的现实,在《红楼梦》第十九回中,彰显得淋漓尽致。袭人被母兄接回家去吃年茶,母兄与她商量要将她赎回之事,被袭人好一番指控,只见她哭诉昔日被卖支撑家里,而今有幸在贾府好吃好住,为嘛多此一举要赎人?
瞧见没有,袭人活得太清楚、太明白,她知道该怎么选择,她也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对宝玉的诸多劝谏,也是站在现实的角度,例如不可诽僧谤道,要装成愿意读书的样,要改掉爱红的毛病,如此等等。
当然,怡红公子铁定是听不进去的,便是我这局外人,也颇觉啰嗦烦杂。自由的王国谁不憧憬,哪里耐烦一个老妈子的碎碎念?这就是我不喜欢她的缘由,由此也更能理解,尽管她的名字来自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却与宝玉为何只贴身而不能贴心了。
与晴雯的性情、刚烈、冰火两重天完全不同,袭人随和、稳重,很能周旋于人际关系中。如果真要分类或二择一,那么,晴雯适合作情人,袭人适合作妻子,前者活色生香,后者贴身稳妥。
曾经想过,若贾府不败落,宝玉竟娶了宝钗呢?那么,袭人定会成为第二个“平儿”。请注意,贾府姨娘何其多,像“平姑娘”那般说话有份量的,却仅此一枚。因为她公正、善良,能着眼于全局,平衡各种复杂关系,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都能周全,更别说在下人里的威信了。
袭人与平儿相似。她不会像晴雯那样,生就了“小姐的脾性丫鬟的命”,惦记着跟##要尊重、要平等,而是由始至终安守本分,在##那里谨慎柔顺,尤其是,她对下人也极宽厚、忍让。当然,袭人唯一的小心思,就是盯紧了“准姨娘”的地位。于一贯现实的袭人而言,这是提升身份的最好捷径,否则,难道要沦落到“配小厮”、“交官媒婆”,又或者“嫁市井小民”?
从这点来说,我还是认可她的。我不喜欢她,不代表全盘否定。能如此定位精准,且不盲目攀高,朝向最有希望、也最直接的方向,比那些个活得懵懂,死得糊涂的,却又不知强了多少。
袭人是现实的,近乎庸俗化。看准宝玉时,可谓尽心殷勤了,甚至说“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便是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但在贾府败落宝玉出家之后,几番寻思又能很快调整心情,选择了最现实的另一条出路:嫁给蒋玉菡。我不讨厌她,就这点而言,她才是睿智的,在罅隙里求生,才能安度风雨,而活在真空和性情里的,例如黛玉、晴雯等,注定了早夭的命。
有时候想想,若袭人这般的性子,纵然放在俗世里,也必能摸爬滚打,有惊无险走过的。而晴雯那样的性子,搁哪里都是会吃亏,就算不至于丢掉小命,恐怕也免不了头破血流。所以,晴雯是活在自我心境里的,而袭人才是社会的人,具有很强的社会性。每每思虑这个,我就会释怀:世俗点、功利点,没什么不好,活得滋润才是王道。
他们说,袭人阴狠,背后害人。或许是事实吧,又何尝不是偏见。有点小狡黠、小心思,耍点小心计什么,哪里就值得上纲上线,这个俗世谁不都得替自个儿打算么?
是的,第三十二回,听到宝玉跟黛玉诉说衷肠,是袭人打了小报告,才导致宝黛从空间隔离的。王夫人不是傻子,为何能接受袭人的暗示?因为袭人算通房丫鬟 ,与宝玉那点床事是被默许了的,也就算得理所当然,而黛玉是不被认可的媳妇,自不能有暧昧闪失。袭人这招够厉害,在恭谨和顺从里,既维护了既得利益,讨了上面欢心,还不着痕迹驱逐了情敌。真要说起来,在规则内有所为、有所不为,算不得多十恶不赦。
现实社会的派系之争,大观园里也可见端倪。任何的力挺和打压里,但凡站错立场,就会输得一败涂地。作为殷勤服侍二爷的枕边人,绝不可能盲视宝黛间的痴恋,但在审时度势之后,袭人加入了挺钗行列,成为这个阵营的生力军。我还是那句话,袭人是现实的,她对宝玉的爱,也须放入天平考量,从来不会脱离俗世存在。或者换句话说,她爱她自己,胜过了爱宝玉。
在那个大家庭里,宝玉做不了主,实权派是贾母、王夫人,她们基于诸多因素,决不会认同黛玉;黛玉尖酸刻薄,生性孤傲,恐难相容,倒是宝钗豁达大度,宽厚随和。诸如此类,袭人何等精明,又岂能站错队形?说到底,都是现实惹的祸。
纵观红楼,唯有一次,袭人放弃了她的“准姨娘”目标,那是在挨了“窝心脚”吐血后,以为“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袭人“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灭了。但那不是不现实了,恰恰是她愈加面对现实:命都没了,还争的什么?这事没说下文,但以她的性情,估计等伤养好了,照例会盯着那个位子,尽管宝玉压根儿没那打算。
至于她与宝玉间的“大小战役”,乃是小女人拈酸吃醋的天性使然,无非是玩玩釜底抽薪、欲擒故纵、坚壁清野的小把戏,既然有过床笫之欢,算不得正经丫头身份,耍点小脾气、撒点小娇也是有的,其实与现实没多大关系。
话说回来,现实就现实吧,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现实呢?既然我们能够庸俗存在,为嘛看不惯人家现实点?所以,桃花女儿花袭人,我不喜欢你,但不影响我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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