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公孰 于 2023-7-26 14:04 编辑
我小时候的夏天
1,小偷
小时候不愿意去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北方的大河边上。哥哥姐姐们冬天去滑冰,夏天去游泳,我蹀蹀躞躞跟在后面,半路上总是給哄回家来,说什么“我们就站在这里看着你朝回走,拐过弯去你看见家门口,我们再走”。
姥姥见不到我,慢慢明白其中的曲折,于是头一天先到我家住下,第二天单独领着我回家。到了姥姥家,我还是去不成大河。哥哥姐姐滑冰游泳,怕爸妈知道,所以刚出村口总会給哄回来,说什么去河里抓大红鱼养起来給我玩儿。
姥姥很胖,夏天不愿意走动,既不能老是憋着我在家里,也不敢叫我在外面野太久。在炊烟袅袅的傍晚,姥姥会突然发现家里缺一把芫荽,或者还需要凉拌个黄瓜呀茄子豆角什么的,就指使我去菜园子采办,还总是一再嘱咐“快跑快去快回”,这声声嘱咐能从堂屋追到大门口再尾随到隔壁门口。
有一个傍晚,我一钻进豆角架子里就发现一堆豆角堆在地上,看看很新鲜是刚刚摘下来的,第一反应别是误闯别人家菜地,赶紧退出来,跑到菜地北看看河边路,跑到菜地南看看园头的香椿树,确定没有走错地方,重新钻进豆角架,发现一个小男孩儿躲在架子底下另一头,正静静蜷曲坐在地上。问他干什么呢天都早黑了,他说妈妈叫他来摘菜的,好像是走错菜园了。把那一堆豆角拾掇进他的小篮子,叫他快回家吧。
熟豆角已经给那小男孩儿摘走了,架上豆角都不大熟,又去摘茄子。发现地上又堆着一堆茄子呢。赶紧去看黄瓜架子。连丝瓜秧子也看个仔细。还没有忙乎完,姥姥的喊声已经在村口响起来。飞回家去,姥姥嫌乎我也不怕黑。说起菜园子里的遇到的小男孩儿以及豆角茄子堆在地上,姥姥连连夸我懂事儿。这事儿很快就忘记,直到很久以后,姥姥说起村里有一个人家,父母辛辛苦苦养猪赚的钱遭小偷,最后查到那小偷是自家儿子,也就是那个豆角架里的小男孩儿。姥姥叹一口气,说,子不教,父之过,母受果。
2,花夹袄
奶奶家门前是一条大溪水。水面又平又宽又缓,水底是细沙与卵石。一棵老槐树下阴凉地儿里总坐着十多个人嘀嘀咕咕,树上总有一百只知了咋咋呼呼。喜欢跟着奶奶过夏天。
奶奶坐在树荫下,坐在大树东,坐在大树西,坐在大树北,奶奶围着树转,太阳也围着树转。我围着水转。
水边总是有很多人在洗衣服,洗脚,洗菜,洗孩子,洗头发,洗各种家具……然后晒在一边石龟盖上,或者晾挂在树枝上,或者搭在奶奶家门前的晾衣绳上,然后围着树坐下来,与树上的大鹊小雀比巧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候爆出一阵直冲云霄的哈哈大笑,又突然鸦雀无声,彼此交换眼神,话儿都放在你知我知的心里不说出来。她们高谈阔论,浏亮却圆润,好像我脚底的卵石;唇语耳语与眼神儿就是我脚底的沙,在以极细微的动作流离,又像是几只小鱼喁喁唼唼咬我的小腿。我在水里扑腾,看见她们的话有时候像打水漂的石片子,蹦蹦跳跳地远去;有时候像块重石,扑通一声沉底;有时又像天上的白云落在水上,好像可以遮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遮。
溪水到奶奶家门前,出山尚不久,清平浅缓,奶奶不大担心有大鱼驼走我,也还总是时不时喊我出水晒一晒,看看有没有叮蚂蟥,有没有手指肚泡发白。大多数时候,奶奶任凭我在水里扑腾:跌坐在水里,头露在外面;跌趴在水里,双手也能支棱起头露出水来;跌躺在水里,一骨碌也抓着一把沙石挤眼瘪嘴地站出水面。
可是有一年发大水,水从各处汇集入溪。奶奶说是天漏雨。我则看见水从各种缝隙里流出来,云隙里,树皮裂纹里,石头缝里,奶奶家门前的台阶间,甚至在鱼尾摇摆的间隙里,到处都是奔流到大溪的水。
大溪还是那么平,大溪还是那么宽,这都看得见;看不见的是大溪水早发浑,而且已深不见底;大树底下也不再有什么人乘凉;河边也难见谁洗衣浣花。只有我还会到大溪边上蹦跶,也只敢在水边蹦跶。蹦跶到嘴唇发紫。
奶奶给我换上一件花夹袄,是各种布头凑起来的,正反两穿,一面是杏黄底儿勾青白细碎花串,一面是紫色底儿印着红蓝小鸟大花纹,小斜襟和领口袖口都滚着红边儿,纽扣是线绳襻出来的,我扣起来脖子底下那一个和摆上第二个纽扣,其它的怕麻烦都自由散开着。接着去蹦跶。
台阶上水如瀑,正好可以冲洗塑料小凉鞋底子,鞋底鞋跟缝里的各种小石子儿都抠洗干净。洗完这一只穿上脚,再穿另一只时却找不到鞋子,回头看看正半沉半浮在溪水上,急忙赶过去想捞起来,不料啊呀一声我也沉水:水冰凉,凝住一切噪声与躁动,只听见无边的沉静;水里透着浑黄如阳光,略感阳光温暖如夹袄,我又心生喜欢。早已忘记自己是想捞凉鞋的,只是喜欢躺在水上,躺在冰凉的寂静里,躺在黄色的暖流里。
不知什么时候,觉得奶奶一把提溜起我,不料扣襻松开,我从半空跌出小夹袄,又落进水里,奶奶再一次迅疾抓住,抱我上岸,回头看看溪水,凉鞋已不见,花夹袄在随波逐远。
光着脊梁,穿着一只鞋,紫着嘴唇回到家。我很吃惊,发现奶奶正假寐。奶奶也很吃惊,搁下手中茶杯急问怎么冻成这个鬼样子,夹袄呢,鞋呢……我说,奶奶你早就知道啊,咱眼睁睁看着夹袄冲走溪水的,还听你说了一声“夹袄走,妮儿回”呢。奶奶作势要撕我的嘴,又倒上一盆热水洗脸擦脊梁,然后捂着毯子睡到第二天肚子咕咕叫醒我。
3,摸彩虹
夏天是运动的季节,一切都动起来,一切都动到盛大热烈。比如云,始于白,摇曳间变动到乌黑。摇曳在水,云白则水阔,我亲眼看见水里的群鱼为此欢跳,欲化龙飞天;云黑则水深,也目睹形只影单的虾为深不可测的云影惊退三舍。溪岸树枝上晒的衣服,风中哗啦哗啦扭,一件裙子有时候风扯得像被单一样平展,有时候风吹得只剩下一个井口,有时候只看见一根细树枝就遮住整个裙子,有时候裙子扭成一条细细的裤腿。
云影亦衣也,摇曳,动荡生姿,每每令我目眩。云影一摇,便从水里跃上岸,爬上树,树上鸟儿为之退缩低叫。云影一荡,又裹住山与树落入另一座山,落峰不加高,落谷不加深,但惊心动魄耳。也有的云通人性,沿着地上的路慢慢走,云打着伞,遮着骄阳,陪着我慢慢走。有时我跟不上趟儿,云影还会停下来等等我。云影快时,我就撒腿追。
追云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小时候膝盖上老是结着痂,染着血,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横一道竖一绺,拜云所赐也。有一次追云,白云追成乌云,乌云追成骤雨,接着便是骤雨追我,我在前面跑,雨在后面追,我跑得膺前背后浑身都是水,不知道是凉雨还是热汗……忽然有光照身,豁然开朗,我正跑进一个地方,后面落雨,前面落光:站在那里,一只胳膊左伸,雨水凉津津,一只胳膊右展,日光火辣辣;左右急转,右臂之光洒进雨里,左臂之雨落入光里;天上晴雨界限分明,地上雨水纷纷流入旱田里。
我跑进雨天,淋个淋淋漓漓流凉水,再跑进阳光里晒个噼里啪啦冒热气。看见雨水溅在阳光之地,溅起色彩斑斓的水泡儿,便抬头看天,这边的阳光照着那边的雨幕,有彩虹升起。我深入阳光之远,回看雨天,彩虹越来越高大。跑回雨晴之界,心念一动,伸手摸彩虹,忽有飞升之意,周身一片光明。仔细看时,乌云在变白,雨天正放晴。
第二次进入这种雨晴之界已是成年,在高速路上冒雨前进,雨越来越大,迫不得已,寻一出口下高速,在收费站看见自己身在晴雨之交,收费站里边的高速路上雨如注,收费站外边阳光如织。可惜未有彩虹升。
还有一次错过摸彩虹的机会。有一年的某一天快下班时,忽然大雾。站在二十七楼窗口,看见城市的地平线上慢慢移来一圈雕楼画船,隐隐有乐声。疑惑间问同事,这些楼是什么地方啊?同事们争论不休,我心底也暗暗思索。千头万绪,没有一个准数。约摸半个小时,蜃楼隐,画船失。至今遗憾者,竟然痴迷其中,毫未想起拍照录像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