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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读者月影幽幽 于 2010-12-29 15:41 编辑
那一年,我上高中,家里买了辆飞鸽牌自行车,是托在天津工作的姨夫买的,父亲拿了120元,姨夫垫付了46元,这是姨夫半个月的工资,而为了这46元,父亲戒了一年烟。
这辆自行车,是给哥哥娶媳妇用的,任何人都不让动一下,我可不听这套,趁家里没人,推出去就学骑,不会,顺坡往下遛,结果可想而知,把闸摔断了。母亲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骂:“死丫头,你长这么大,还像个假小子,都怪你爹给你起个什么鸽的名儿,天天像长了翅膀,满世界疯。这可是为你哥准备的车,你要作死呀你……”我执拗地一动不动,笤帚疙瘩却打在了父亲伸出的胳膊上,母亲骂父亲:“都是你惯的!要是嫁不出去,我看你怎么办?”父亲嘿嘿笑着:“坏就坏了,儿子不要给女儿做嫁妆。”说着就躲到一边,摸烟袋,吧嗒一口,屋里立时飘满干丝瓜叶子的味道……
我倒不愁嫁,其实,那时我心中已经有了白马王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单名一个“飞”字,他大我一岁,文质彬彬,很清秀,也很瘦弱,但个子足足高我一头。背后女生不论大小都称其“飞哥”,独我一声不叫,更少与他说话,因为与他说话,总须仰视才可见,而一抬头,便看到他高高突起的喉节,尤其是说话时,喉节上下移动,像极了滚动的车轮子,我会忍不住笑。
我终于还是学会了骑自行车,哥哥娶亲时,嫂子说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弄辆坏车,那不吉利,父亲费尽千辛万苦又买了一辆新车,哥哥才把嫂子迎进门,而那辆自行车,便归了我。
那时上学,以车代步的人很少。毕竟在那个年代,填饱肚子尚且是件大事,谁又能奢望自行车呢?于是,上下学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像鸽子一样的飞,就成了路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也应该成了飞的风景。彼时,我19岁。
对飞的感情,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要不是那一天,飞在放学的路上叫住我,也许我会把这段情埋在心中一辈子,虽然母亲骂我是假小子,但那个字从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实在太难!当时我正骑车走在路上,远远地就看到飞在前面步行,我突然有了一种想逃避的感觉,但没想到,他却向我招手,我心就有些慌,骑车走到他身边时,没稳住把,车子和人一起倒下,可我人却没挨着地,他一把抱住我,另一只手轻巧地扶住了车子,然后问我:“没事吧?”霎时,我的脸红了:“没……没事……”“你笑起来真好看!”飞的话像来自天籁的声音。时间就在那时定格,仿佛我们都忘记了一切,直到我感觉到两片火热即将印上我的额头时,我才慌乱地躲开,用手拢了拢头发,这个动作,是我最淑女的动作了,这是以后我听飞说的。
没有甜言蜜语,一切似乎心照不宣,放学路上,多了一道只属于我们俩的风景:飞骑着车带着我,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那是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也许快乐真的可以传染,我的好姐妹晴一直陪着我开心,多次说我与飞是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可是,她也有叹息的时候:“要不是你,我真想把他抢过来,多好的人……”一看到她那迷离的眼神,我心里就泛酸,但我相信,我与飞的爱是永远不会湮灭的,因为,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人……
那是放学回家发生的事,太阳落山了,飞带着我漫不经心地骑车,边骑边与我说话,一不小心跌进沟里,所幸沟不深,我们都没有受伤。可就在我刚要拉他的时候,他却紧紧抱住我,从此,我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蜕变……
大概所有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即使处于热恋中。我发现进入高考这学期,他对我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我问他是不是又有了新人,他瞪大眼睛:“你想哪了?马上要高考了,我们要好好备考,我们的路还长,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说完,头也不回,独自走了。惊愕之后,我生平第一次小女人一样地哭了,有了爱,还有什么可缺的?
郁闷一直压抑着我度过高考,似乎命运真的在跟我开玩笑,我落榜了,而飞与晴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暑假期间,飞来找过我几次,我都避而不见。那时农村中谈恋爱的人极少,母亲骂过我之后,反复从我嘴里掏实话,说要是真的,不如把婚定了,这小伙子可是一等一的人呢,就是不知道家庭条件怎么样。我朝母亲吼:“他家穷的,啥玩意儿没有。再说,他穷富碍咱啥事,以后少提他……”母亲的脸黄了,但母亲没有再骂我,只是叹了口气,之后,默默地做她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
那一年的九月十八号,我收到了飞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鸽,我其实一直想对你说,我真的爱你,而且,我对你的爱至死也不会变,以后你慢慢会懂得。你复读吧,我相信依你的聪明,明年你一定会考上,我等着你。我们的人生之路很长,在我们的生活中,不仅仅有爱,还有……我没看完信就撕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
晴也在过后的几天来了信,信中历述大学的快乐,同时,与飞一样,也劝我复读,晴说,如果我不好好把握与飞的感情,那她就要抢了,哈哈……晴的笑刺痛着我的眼睛,同样,我没看完信就撕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友情。
没有爱没有友谊的日子,很沉闷,但我却没有沉沦,我心中压着一团火,我不相信不上大学就没有出路。我骑着那辆自行车,奔走于家与县城之间,两年后,我成了县城出名的裁缝,而我的年龄,也已经23岁,那辆车已经有些破旧,镜中的我,亦不再对镜贴花黄。
最愁的莫过于母亲了。母亲拢一下花白的头发,对父亲叹息一声:“这丫头,死犟!人家介绍那么多好小伙子,竟没一个对上眼的,这是得了魔症还是怎地?”父亲不说话,只是默默抽烟,屋里飘荡的,是黄金叶的香味儿,那是我给父亲买的。
其实飞和晴的信,在这两年一直没有间断,尽管我没回过一封信,但从晴的信中,我对飞的事了如指掌,同时,在飞的信中,我也尽详晴的生活。我心中也偶尔会产生一点感激之情,对飞,还有晴。但我一想起飞高考前的话,一想到晴的迷离的眼神,我的心就痛,我只埋头于衣服的设计之中,日夜与单调的缝纫机嗒嗒声相伴,去享受一份属于我自己的寂寞……
又是两年过去,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母亲拢一下散乱的如同枯草一样的白发,对父亲叹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到母亲满眼的浊泪。父亲亦不说话,更不抽烟,尽管我给他买来了大前门,可父亲只有两个字:“戒了!”
自行车的链子折了,我换了根新的,依然能骑。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修复我与飞的那根链。飞的信依然没有间断,他在信中细述相思之苦:看落叶在云里飞,哪里才是家的方向?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心中满是凄凉,梦里幻化着浪漫的情怀,醒来却不见你的秀发飘扬,亲爱的人哪,何时给我一对翅膀,让我飞向你的身旁……我慢慢地把飞的信珍藏起来,那又何尝不是我心中的感觉?字字句句,我仿佛看到飞的煎熬,也如同看到飞的挚诚,终于,我再次动了小女人的菩萨心肠,踏上了去往飞和晴读书的城市,此时,我知道飞和晴已然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我想,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见飞一面,圆我四年的梦,在火车上,我真正明了,四年来,其实我没有一刻忘记飞。
等我找到飞的住处时,我却看到飞与晴正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聊着。一时,我傻了似的,我觉得我桎梏在寒冷的空气中,麻木了双脚,麻木了身心,麻木了神经,麻木了思想……在回家的火车上,我铁了心,此生不再论嫁!
每年国家法定的节日,飞总会来看我,他说他想我想得苦,他说他知道我也苦,但我却置若罔闻,继续踩着缝纫机,仿佛所有的痛,都会在那单调的嗒嗒声中流走,每次他离去时,我却又总站在窗前,望着他的背影,向天空发呆……
当母亲的白发已经不可能再变成其它颜色的时候,终于躺倒,母亲倒下时,嫂子在院子里打狗骂鸡:“该走不走,白吃家里粮食,还想赖在家里一辈子不成?等着,年下就把你们给宰了炖肉吃……”我已经听了三年嫂子的这种话了,每当我怒气冲冲要找嫂子理论时,母亲总拉住我,苦苦哀求。这次,母亲只是把手伸出,无力地攥了攥我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丫头,娘不能护你一辈子,找个人嫁了吧……”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交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张两万元的存折,还有零散的票子,母亲接过去,数着:“……一块……一块五……三块……四块五……”当母亲数钱的手指再也不动时,我长跪在地,一声声叫着:“娘……娘啊……”
母亲走了,父亲如同倦鸟,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我为父亲买来了上好的酒和烟,极尽孝道,父亲却一动也不动,整天守着那辆早已破旧的自行车,擦了又擦。我就唠叨,不管他听或者不听。直到有一天,父亲也倒下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冷得抖起来,我有一种怕的感觉,我怕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听我唠叨的人,也要离我而去。父亲躺在病床上,嘴里反复说着:“……都三十了,再不嫁,我咋有脸见你娘啊……”
不知飞和晴怎么会同时回来。当俩人站在我面前时,我首先看到的是晴怀里的孩子,已经三四岁,模样很可爱,长得清清秀秀,很像飞。我不知我的笑是如何凄惨,嘴里只是喃喃着感谢他们能在父亲临终时来看望,同时也祝福他们的生活美满,我感觉我那时心中的痛与恨全消失了,我已经成了一方朽木……
飞像儿子一样照顾父亲,而在医院走廊外,晴却骂了我:“鸽,你可真傻死了,飞到现在都等着你呢。你还祝福我们一家三口,你想哪儿去了?这么多年来,我劝你也不止一回两回了,可你却总那么固执,猜三疑四的。也劝飞不止一回两回了,飞说不想强迫你,想要你真正能理解他的心。你说这么多年,你们俩不是傻是什么?当年,他说那句话,是真心想要你们俩都考上学,都怪那时年轻,他话也说不明白,可你也不应该多心啊,听我的,别再等了,我们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费?是时候了……”
屋里传来飞呼喊的声音,我冲进屋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父亲慢慢拉起我的手,又慢慢拉起飞的手,把两只手合在一起,一只鸽子便在父亲的手心里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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