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很宽,浪花像一只只倒扣的小瓷碗。
阿婆右手提了一篮子鸡蛋,左手牵着她:鸡蛋是菜园那只芦花鸡下的,每天傍晚鸡棚里响起“咯咯嗒”的叫唤,她就飞奔前去,从柔软的稻草窝里捡起几枚温热的蛋。芦花鸡十分尽职,从没偷过懒,餐桌上的各种花式鸡蛋:煎蒸炒炖,都是它奉献的忠诚。
但是阿婆这一阵子着迷似地存蛋,外婆眉目弯弯看着宝贝外孙女,窗外的梧桐叶胡乱飞舞,有几片隔着玻璃窗贴到她的鼻尖,她把小手凑过去,掸一掸,没有掸落,梧桐叶却叫紧跟着来的北风一巴掌给拍碎了。等到满树新绿,毛絮儿漫天飘的时候,阿婆的一篮子鸡蛋就存好了。直到这时,阿婆才比划着告诉她:鸡蛋是准备请河对岸老王婆婆给她打耳朵洞的报酬。
打耳朵洞!多么新奇又新鲜的事!她立刻想到隔壁玉洁阿姨的璧玉大耳环,想到电视剧里女主角熠熠生光的耳钻,她的步伐细碎而懵懂,阿婆呢,走得匆匆忙忙步履生风。这一条河,在儿时的她看来有如天堑,河东岸与河西岸的村邻们各据一方,少有往来,两岸唯一的联结是一座石桥,跨过了石桥,就似乎跨过了一处村庄。阿婆紧紧拽住她的手,笑容满面。她仰脸望阿婆,阿婆细白的耳垂上穿着两枚粗茶梗。
阿婆的人生多舛,从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到拉扯着四女一子过日子的普通母亲,唯一显露出曾经养尊处优的痕迹就是她比别的阿婆更注重穿衣打扮。阿婆喜欢各种各样的裙子:毛呢的、棉布的、的确良的……她把自身拾掇得干净清爽,面孔总是搽得喷香,阿婆是要美的。
过了石桥,径直斜过晒谷场就是老王婆家的后院。春天,各类光影交织斑驳,老王婆坐在院子中央的藤木椅上,周身镀着一层阳光,像是披着灰尘鳞片的幻影:模糊而又不失威严。她瞪着面前的老者:她比阿婆的年纪还要大上半轮,戴着顶黑色盘扣菊花小毡帽,蜡黄爬满阳光触须的脸,毛绒绒的呈现出一种虚妄来。阿婆毕㳟毕敬地递上篮子,老王婆接过掂了掂,放在一旁,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她几乎看傻了,本能感觉到慌惧,想要拔足而逃,然而竟不由自主地朝前挪出三两步。隔着一帘晃动的尘埃,就看见老王婆笑了,阿婆也笑了。
老王婆于是取出包针线,在膝头摊开停匀,找出一根较细小的针,火柴上烫着消毒。然后探出胳臂挽她,捻着她的耳垂,手里比划着,嘴里叽叽咕咕地和外婆聊天。大概是觉得她的耳朵不够浑厚圆润,功夫做起来略嫌繁琐,本来她的耳朵是不适宜打耳朵孔的,但因念在阿婆的虔诚和同乡故好的份上,老王婆才愿作尝试。阿婆一直谦卑地赔着笑,她看看阿婆,又看看老王婆,正犹疑间,冷不丁捻得发红的耳垂被狠狠刺中,一点热,又一点凉,不及反应尖叫,第二针又更迅疾准确地扎下——“哇!”痛感直逼天灵盖,她的冷汗和泪珠一齐迸发,哭天抢地:“痛!痛!救命啊——”她手舞足蹈,像一条愤怒的失去方向的鱼,几乎想一头顶撞到老王婆的肚子将之掀翻,然而那位耄耋老者的气力却大到叫她难以想象。她跺脚狂跳,哀哀恸哭,头发完全批散下来,小面孔胀得通红,眼泪“叭嗒叭嗒”地直掉落,一面摇头摆身地要挣脱桎梏。这时阿婆也加入了“战斗”:阿婆是来帮助对手的,她更是又惊又怕,哭得嗓子都嘤嘤呜呜地断了线。俩位老人不为所动,一个摁住她的胳臂,一个抱住她的头,终于,她听见针尖划过,“嗤”一声,极其轻微地,她的左耳垂裂出了一隙小孔。阿婆趋前张望,向老王婆翘起大拇指,后者若无其事收好针线包,一半的工作算完成了。
接着扎右耳朵洞。她的抗争依然无效。她拼尽全力,鼻涕眼泪蹭得阿婆满襟都是。第一次,幼小的她感知到了什么叫做无奈:等到她颤抖的身躯安静下来,哽咽的啼泣平稳下来,她的右耳朵洞上也细细地吊着一丝绒线了。
老王婆直到此刻才显露颓态,她心安理得地收下“礼物”,把注意事项一一告之阿婆,又缩进那张藤椅,不知不觉间太阳西下,老槐树的影子倏忽间扩张一倍,将满地的尘土、几丛短篱笆、连同老王婆整个吞吃下去。她惊悸地站在远处打量一切,忽然暂时忘记了疼痛,只觉得这一幕过于诡谲,像置身《西游记》里妖怪的洞穴,赶紧扯着阿婆的衣袖离开。
回到家,疼痛卷土重来,之前因为害怕,反而不见得那么明显。此刻甫一坐定,疼痛就像是尖利的冰锥,寒光逼人。偏在这当儿姐姐走过来。姐姐也才十余岁,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俯首,把脸埋到她的耳畔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五秒,突然爆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狂笑。于是在嘲笑中,她跳到镜子前端详,确实左右两个耳朵孔的位置一上一下,一高一低,角度奇异。她想起自己为此遭受了不知多少委屈,扁着嘴又哇哇地哭起来。她越哭,姐姐拍着巴掌笑得越响亮,边笑还边现场编起了顺口溜:“小妹过河打耳洞,一篮鸡蛋当献贡。回家照镜仔细瞧,一高一低小妖怪!”
她仇恨起阿婆来。阿婆炖的鸡蛋她不吃,阿婆带她去田埂采地衣她也不去。她把满腹的心事倾诉给芦花母鸡:“你说,阿婆为什么要害我?” 芦花母鸡拍拍翅膀。 “我再也不喜欢阿婆了。我也不羡慕别人的耳环了。”她又想起玉洁阿姨,那么大副耳环拖着,她的耳朵得有多痛啊。 芦花母鸡瞪着眼睛,“咯咯答”叫两声。
时间过去,她的耳朵洞发了炎。阿婆先是拿红药水涂抹几天,不见效,赶忙带她去看医生,医生严肃地让她摘下两根茶叶梗,说:“赶紧消炎,这么小的孩子,不要再打耳洞了。”
阿婆是听不见的。然而能看见她的苦痛,又慑于医生的威势,终于还是“屈从”下来。再过一阵子,炎症治愈,那两只透着丁点光亮的耳朵孔也重新闭合,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遭。只有姐姐心存遗憾:“那么大篮子鸡蛋!”她比划着,胳臂抡一个大圆,“白送人了!”
她假装听不见姐姐的牢骚,心里升腾起解脱的快乐,和阿婆之间的罅隙也被时间的针脚填补满当,后来的年头谁也没有动打耳朵洞的心思。在她,是得偿所愿,阿弥陀佛。在阿婆,是不得不坦然接受的事实。况且那个年头,一篮子的芦花鸡蛋是如此珍贵。
过了些年,全家搬离村庄迁居到小镇上。她逐渐长成少女,褪却些许天真,同阿婆依旧亲密,但不再是幼时紧贴膝头的无赖了。阿婆自己去烫了头发,穿一条浅咖色印宝藏蓝花的丝裙,耳朵上夹一对祖母绿仿宝石的耳环,看着比同龄人要年轻十岁。阿婆打太极、扭秧歌、敲腰鼓,日子过得精彩纷呈。她呢,则在生活的挟持下呼啦啦地见风就长。
她的观念也在悄无声息发生改变,这一年出外求学,同宿舍里的姐妹约定去打耳朵洞,她不寒而栗,因为想到那个蒙着光尘的午后,端坐的老王婆、纤细闪着寒光的缝衣针。然而她们不由分说拥簇她去了照相馆。那小而逼仄的房间墙壁上悬挂着两把几公分长的耳枪,同学坐下,就见师傅托着枪,贴在同学的耳垂上扣动扳机。她听见短促的“卡答”声,她偷偷瞥一眼同学:后者只是轻皱了下眉头。她问同学疼不疼,同学哈哈笑:“一点儿,没什么大感觉。”
她怀疑同学在撒谎,接连数日偷偷观察,诚如同学所言,打的耳朵洞并没有对其生活造成任何不便。不几日同学在耳朵上挂了一对圆润光洁的珍珠耳钉,贴在耳垂上,犹如两点清亮的明珠。这次她真正动了心,于是下一个晴暖的春日午后,她的双耳再度透出一线光亮。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痛楚,耳钉枪伏在耳垂,只一瞬间的冲击,极小程度的烧灼,耳朵洞就宣告出世。按理说,这次过程体验良好,坏就坏在她并没有考虑过穿了耳洞以后应该如何配上耳环。她又忘记用茶梗通塞,隔一个月,才打好的耳洞渐而弥合,终于归整如初。
至此,她再没有动过打耳朵洞的心思。
她没有告诉其他人她又打过耳朵洞,只有阿婆心里清明。假期回乡,照例到阿婆家蹭一两餐中饭,阿婆细细划开她的长发,捏着她的耳朵抚摩片刻,眼里忽然迸出两簇小火苗。这年的阿婆已经老迈,满鬓银丝,可是依旧整洁清爽,满身芳香。阿婆把她搂在怀中,望向深邃的远方天空,突然笑了。她觉得阿婆也许一样想起了那个尘光蒙昧的午后,一篮子新鲜的鸡蛋,还有坐在槐树阴影里,时间钟摆下的老王婆。
本文刊于《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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