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陆平远的退休生活悠闲而自在,平时在城里和老伴一起看看孙子,接送孩子上下学,一到周末或大小长假,老俩口便带着孙子到上海市郊的小庄园里亲近土地,亲近大自然,试图重新找回儿时在山野里疯玩的感觉。
所谓小庄园,不过是三间平房、一圈红砖围起来的农家小院,房前屋后有一亩多地,都是从当地农民手里租来的,平时交由留守的老人看管打理,节假日则由陆平远说了算,今天到地里锄个草,明天往菜地里施点农家肥,倒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纯粹是为了体验耕种的乐趣。
李良开的到来,让陆平远非常兴奋,领着儿时的伙伴在市区转悠了两天。之后,非要自己开车拉着李良开到他的农家小庄园去小住几天。
不看不要紧,一看李良开就乐了:“我说大脑壳,亏你还是大地主的后人,就这三间破平房,就这点地,离城区这么近,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高楼大厦,并且还都是租来的,连个房产证和地契都没有,个老子的你也好意思说这叫庄园?你爷爷知道了,还不得买块豆腐撞死?我看你就是过家家,一个字:玩!”
“哈哈,还真被你狗日的说对了。”平时很少说四川话,陆平远说得非常蹩脚,“日马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在上海,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在郊区买一间小平房,可能我还买得起,你让我买地,不是成心笑话我吗?一亩地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要是工业用地还好说,几十万上百万的事。如果是搞房地产开发,离城区稍微近一些,一亩地没个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不可能买到手。”
“真有这么贵?那修出来的房子得买多少钱?”李良开觉得难以置信。
“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至于地价,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上海市区的房子,每平米最贵买到十多万了。郊区的房子也便宜不到哪里去,每平米两三万,是再正常不过的价格。好多上海人买不起房子,干脆连上海郊区的房子也不考虑了,直接跑到江苏的地界上购房。只要出了上海,那房子便宜得不是点把点。”说起上海的房价,陆平远越说越激动,“这哪是买房?这不是要人老命吗?要是把在上海买一套房子的钱拿回我们老家月溪场,不得买一个小区啊。”
李良开哈哈大笑:“好你个大脑壳,说得是不是也太夸张了?告诉你,月溪街上的房子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便宜,每平米也涨到两三千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两个还是给你的菜地除除草吧。”
老哥俩在这个小庄园里住了两天两夜,白天结伴到地里忙乎,一日三餐自己动手解决,晚上躺在床上说各自经历的风风雨雨,说儿时在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第三天吃过早饭,李良开说啥要走,称自己此行的正事一点没办,不能再呆下去了。陆平远挽留无果,只好亲自开车把李良开送到青浦。
青浦是唐家岩李氏后生比较集中的地方,且以大房的后人为主,男女老少加在一起,不下五十人,其中包括李良开的二哥李良万及其儿女、儿媳女婿,还有二房、四房的一些后人。
把这么多唐家岩李氏后人聚集在一起的,是李良万的大儿子李冲锋。这个贫困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硬是凭着自己的学识、毅力和为人,一步步干到一家中日合资企业副总经理的位置上,一跃成为唐家岩李氏后生中收入最高的金领。
由于为人过于倔强和老实,生于一九三八年、十八岁就被母亲邓氏勒令分开单过的李良万一直不太如意,加之不会挣钱的手艺,家里一贫如洗,也就没有媒人提亲。直到一九七六年冬,李良万三十八岁那年,他才把患有严重哮喘病、时年二十七岁的柴凤琴娶回家。
在很多人眼里,李良万那个家根本就不像一个家:唯一一间四处漏风、房顶漏雨的板壁房子,连个灶屋和猪圈都没有,只能在檐沟后面搭一个简易棚子,一半做灶屋,一半当猪圈。因为这个缘故,唐家岩李家大院的长舌妇们总是非常不屑地讲:“万宝儿家煮的饭吃不得,有猪粑粑(猪屎)味。”
由于房子实在紧张,李良万家没有睡觉的歇房,没有接待客人的堂屋,那间唯一的板壁房子既是歇房也是堂屋,还是放饭桌的地方,也是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地儿,那个拥挤和凌乱劲,谁看谁闹心。
因为身子骨过于虚弱,柴凤琴这个新媳妇并没有给李良万原本凌乱的家带来什么变化。尤其是结婚一年后,随着大儿子李冲锋、二儿子李建功、小女儿李珍的陆续出生,这个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愈发显得贫困,成为唐家岩李家大院最穷的人家。
那时,家家户户都过着缺吃少穿的清苦生活,谁家也好不到哪里去,邓氏和大房的兄弟妯娌们也有心拉李良万一把,但大都有心无力,只能干着急。
身为母亲,邓氏很心疼二儿子,但她确实不喜欢李良万的臭脾气,也不待见成天咳个不停的二儿媳,经常骂二儿子不争气,骂二儿媳不能干。
徐小芳等大房的妯娌见婆婆这个态度,对柴凤琴及其孩子们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既不刻意亲热,也不故意冷淡,反正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叮嘱自家的孩子不要去二叔二婶家,也不要跟二叔二婶家的孩子们玩,说那个家太脏,那家人有传染病,尽量离远点,免得沾染上。
既然自己的亲娘、亲兄弟、亲妯娌都这个态度,李家大院二房、三房、四房的后人们自然不好怎么和李良万、柴凤琴及他们的孩子们接触。内外因素一结合,李良万夫妇及他们的孩子便成了唐家岩最被漠视、最为孤寂的一家人。
对这种境遇,李良万、柴凤琴是反感的,却又无可奈何。既然靠两口子的力量无法改变这种境况,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吧代。基于这个考虑,大儿子出生时,李良万给其取名李冲锋,希望这个长子以冲锋的速度快快长大,尽快担当起中兴家室的大任。二儿子出生后,则取名李建功,期望他将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夫妻俩最后一个孩子、唯一的女儿出生后,取名李珍。
三个孩子的名字,让本来就看不起这家人的左邻右舍们更加不屑。什么冲锋,什么建功,还争来争去的,这是要干什么呀?难不成想坐火箭和上卫星?有发家致富的想法,可以理解,但不能全指望孩子啊。明明是两口子不行,却把责任推到小娃儿身上,实在可笑得很。
从小经常目睹奶奶和叔叔婶娘们对家人的冷漠,不时听到左邻右舍对家人的嘲弄,身为李良万、柴凤琴长子的李冲锋心里有过自卑,也暗地里埋怨过父母,上小学时还曾破罐子破摔,成天不写作业,还经常逃课,寻思反正家里也没钱供自己上初中,干脆混几年算毬。
一九九零年三月三十一日,离李冲锋小学毕业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并被忽视的流感,让柴凤琴的哮喘病急剧发作,于后半夜死在床上。
出于对风水学的极度迷信,李良万趁去给柴凤琴娘家人报丧的机会,连夜绕道找到方圆数十里无人不知的老道士安名山,提出以两百元现金的昂贵代价,请安名山指点迷津,给柴凤琴找一个理想的安葬地点,以此庇护其后人鸿运亨通,好运无限。
安名山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道士,十分尊崇道家无为而治、凡事随缘的理念。见李良万态度极为诚恳,又声泪俱下地描述了家里的惨景,安名山顿生怜悯之心,象征性地收了五十块钱,伏在李良万耳边一阵低语。
回到唐家岩李家大院,等柴凤琴的娘家人全部到齐,李良万当众宣布一个决定:妻子的丧事不请道士,不看风水,而是由他自行察看和确定下葬地点。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柴家人顿时炸了锅,李家大院的人们也议论纷纷,不知道平时就犟得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李良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良万不管这些,力排众议,在妻子去世的第三天清晨,坚持把她埋葬一个谁也没想到地方——白帽子,一座主要成分为碎石和沙土的独立小山包,方圆不超过一百米,只生长一些稀稀拉拉的杂草,算得上是个兔子都不去拉屎的地方,唯一称得上景致是冬天下雪后,整个小山包很像一顶白色的帽子。在此之前,由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风水,白帽子从没有过坟茔,柴凤琴是埋葬在这里的第一个逝者。
李良万选择的下葬地很特别,既不在小山包的脚下,也不在半山腰上,而是非常突兀地矗立在白帽子的顶端中央,正对着左右两条大路的中轴线,十分扎眼。
对李良万的这个选择,好多人都摇头,说他这是在胡搞乱整。李良万哩,始终不予理会,非常庄重地把三个孩子叫到柴凤琴的坟前,让他们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说从今往后,妈妈会保佑你们顺顺利利,每人都会有一个美好前程。
这一年,李冲锋十三岁,对所谓风水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从此没了疼爱自己的妈妈,好多事情只能靠自个儿去打拼、去争取。在妈妈坟前跪了几分钟,李冲锋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心里默默地向妈妈保证: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念书,一定靠自己的能力让父亲和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李冲锋拼命地学习,遇到不懂不会的题目,哪怕是晚上,他也坚持打着火把走两里山路去向老师请教。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七月,李冲锋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进县里的重点初中月溪中学。
大儿子拿到月溪中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李良万跑到白帽子,泪流满面地向坟茔里的妻子报告这个好消息。末了,他惊喜地发现,原本寸草不生的坟茔上,不知何时竟然长出了地果儿藤,密密麻麻,绿油油的,生机盎然。在李良万眼里,大儿子考上重点初中,妻子的坟茔上长出地果儿藤,这一切都是好征兆。看来,老道士并没有欺骗自己,那五十块钱,花得也真值。
初中三年,李冲锋依然忘我地学习,总成绩从没跌出过全年组前十名。一九九三年中考前,班主任老师找李冲锋谈话,希望他报考重点高中,说凭他的天赋和勤奋,将来考个重点大学绝对不成问题,那样的话,前程会更加美好。李冲锋懂得班主任老师的意思,这是在劝他不要报考中专。
那些年,中专毕业一直统一分配工作,但就在一九九三年上半年,已经传出今后中专不再包分配的小道消息。班主任知道李冲锋家里的情况,也知道这个学生一直都想读中专,以便尽快参加工作贴补家用,但如果中专真不包分配了,这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不就被耽误了么?
班主任老师的分析,让李冲锋也动摇了,但一想到家里的困境,想到父亲没日没夜在田地里劳作的身影,他决定还是报考中专,并且是最有把握、离家最近、相关费用相对较低的万县农校。至于中专不包分配,李冲锋宁愿相信这是传言。既然是传言,哪能一说就灵呢?管它呢,考上再说吧。
两个月后,李冲锋毫无悬念地考上万县农校,三年后顺利毕业。但这个时候,那些关于中专不包分配的传言突然就变成了现实,学校召开大会,宣布了上级这个决定。但为了缓和学生和家长们的不满情绪,对当年毕业的两百多名学生,教育部门还是采取了较为和温和的处理方式:无论来自哪里,全部分配到新疆建设兵团,用以解决当地农技员紧缺的现实困难。
就这样,李冲锋总算端上了铁饭碗,尽管工资不高,但足以让李良万在唐家岩李家大院扬眉吐气了。
可李冲锋并不满足于在新疆做一辈子农技员,一边勤奋工作,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参加成人自考,用四年时间,先后拿到了大专和本科文凭,还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日语。等到时机成熟,李冲锋毅然辞职,到上海重新开始打拼,最终坐到目前所在中日合资企业副总经理的位置上,不仅靠高薪在上海青浦买了商品房,协助弟弟和妹妹在重庆万州买了房子,还不计前嫌把唐家岩李家大院的兄弟姐妹介绍到自己所在企业打工挣钱,并力所能及地给予关照。
说起李冲锋取得的骄人成就,唐家岩一带流传一个说法,称其母亲死后埋得好,坟茔所在的白帽子顶部中央,是一处只有高人才能看出来的风水宝地,这给柴凤琴的后人带来了莫大的福气。
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柴凤琴位于白帽子那座坟,根本就是个空坟,充其量算一个衣冠冢,柴凤琴的遗体只在这座坟茔的棺材里躺了一个白天,当天夜里就被李良万独自秘密转移到一个不为人知、真正堪称风水宝地的地方。
还有更离奇的说法,说李冲锋考上中专之后,有人眼红李良万时来运转,便四处散布谣言,说白帽子的风水不长久,柴凤琴埋在那里五年之后,此处将由风水宝地变成险恶之地,如果不迁坟,指定贻害柴凤琴的后人。李良万信以为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刨开了长满地果儿藤的坟茔,打开棺材,发现棺木内盛满了清水,柴凤琴的尸体不但没有腐烂,还红脸花色的,如睡熟一般。李良万知道被骗了,但已没有退路,只好含泪将妻子的遗体秘密埋葬到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连坟茔也没堆一个。因为按照当地的说法,坟茔一旦敞开,必须尽快把尸骨移葬他处,否则死者那些活着的亲人们会遭大难……
【桐言无忌】
儿时的玩伴,接近大半个世纪没有相见,再次重逢已是白发苍苍、恍如隔世!
月是故乡明,土是故乡亲。退休闲适的陆平远虽然身居闹市,但是对于根深蒂固的乡土情依然充满着无限的眷恋,他利用有余资金在郊外租赁了一块“庄园”,“所谓小庄园,不过是三间平房、一圈红砖围起来的农家小院,房前屋后有一亩多地,都是从当地农民手里租来的,平时交由留守的老人看管打理,节假日则由陆平远说了算,今天到地里锄个草,明天往菜地里施点农家肥,倒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纯粹是为了体验耕种的乐趣。”他带着李良开在此一起寻觅儿时的记忆,找寻当年嬉戏的身影,重温孩提时代的旧梦。
时光的倒影又浮现在李良开的眼前,那贫瘠的山村;贫穷的年代;贫困的家庭;贫弱的李良万一家;千真万确的贫窭潦倒、苦不堪言!且不说四处漏风的房子,连自家大院的至亲都嫌弃至极:“万宝儿家煮的饭吃不得,有猪粑粑(猪屎)味。”尤其是孱弱的母亲去世后,这李良万一家子就更不招李氏几房的待见了。所谓寒门出孝子、贫穷立志早。大儿子李冲锋也真是没有辜负老父亲的亲自命名,努力学习、冲锋陷阵,终于考上了保证分配的、理想的万县农校,之后凭借自学能力拿到本科文凭,用一口流利的日语竞聘到一家中日合资的企业并坐到了副总经理的宝座,而且还不计前嫌的将唐家岩李家大院的兄弟姐妹介绍到自己所在企业打工挣钱,并竭尽所能地给予关心照顾。
难道真是母亲在天有灵的保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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