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2-10-19 19:47 编辑
这是一处很奇异的地形。高高的黄土坡四面环绕,一块块的自留地在它身下延展向南。几条斜插下去黄土路,均匀分割了黄土坡。黄土坡的东面,是从南面层叠大山里涌出来的沙土路。总会有红色或绿色的拖拉机喷吐着黑烟,突突突开过去。
年轻的母亲把这里叫做家西地。离我们在村庄里的家其实有些远,走路要二十分钟。我一直是母亲眼中各色的孩子,就连跟奶奶和姥娘的关系也如此。每次她去做活,把我送到姥姥或者奶奶家时,我都会偷偷溜出去找她。
村子的三面都是田地和果园。我只记得家西地,母亲曾带我来过一次这里。她在那里给过我一根甜秆,嚼起来甜甜的,汁水横流。我沿着秋日的小径走向村外,路边不断有野枣的枝条探出来,明黄色的野菊花穿插其中。麻雀在路上蹦蹦跳跳,一只绿色的大蚂蚱跳到我头上。我咽了口口水。我曾见母亲在灶膛下掏出过它,它的身子被烧得焦黄,腿都没了。但香气四溢,有的肚子里有籽,吃到嘴里是说不出的味道。在没有零食也没有荤菜的年代里,这种味道是会长久刻进心里的。中年以后,想起它,心里已经多了对它的歉疚与悲悯。
家西地到了。但没看到母亲。天上白云,地上玉米,地头上杂草倒伏着。一切那么安静,仿佛亘古未来过人。我望向坡下,这时候,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一条巨大的动物,缓缓出现在花生地里。灰色的鳞片,细细密密铺了全身。它蠕动得很慢,边走边嗅,甚者还抬头看了我一眼。它的脑袋与身体不成比例,头小身子大,还是尖嘴巴。我们眼神交锋的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我感觉它马上会来找我,吃掉我。天上的云压下来,遮住了杂草、玉米地、野枣、野菊花。空气凝结成冰,我的上下牙开始打架。眼皮也往一起凑。就在这时,我身后的玉米地里传出了哗啦啦的响声。这一定是另一条,或者是另许多条怪物。我被怪物包围了。被包围在一个没有人迹与人声的空间里。这里没有路也没有太阳,只有身前身后无声无息缓缓爬过来的怪物。
娜!小娜!你怎么来了?
是人的声音,女人的。那声音继续喊:面!小面!嫩姑娘来找你啦。
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拖回人间。再次见到人类的笑脸,我有些恍惚。
母亲密密麻麻的玉米丛林中划出来,冲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努力转过头,看向黄土坡下面。花生地里,一片寂静。没有巨大的动物,也没有灰色的鳞片,啥都没有。
此后的多少年,一直到我长大,我都分不清那日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直到在一个电视节目中再见到它。它叫穿山甲,别名鲮鲤,陵鲤,龙鲤,石鲮鱼。
我意识到,它确实曾被我亲眼见证过。就在那个早已被夷为平地的黄土坡下面。
七八岁之后,分田到户,这里的一块地成为我家的口粮地。而它曾经出现过的花生地,也划归了我们家。这奇怪的缘分,当是那日我们对视的一刻注定的吧。而且,我确信,它们曾在这里有过繁盛的家族和印迹。后来,如同我渐行渐远的日子一起,沉入无尽的岁月中,永不再泛起。
我们家在家西的那块口粮地被母亲给了别人耕种。前日回去,母亲说,我把地要回来了。我说,你又不能种,别到时候又扯着人家帮忙。母亲说,俺自己能行。
我抬起头,想说话时,看到了母亲新染的黑发。黑发下,满脸的皱纹又亲切又健壮又自由,像家西地里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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