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集躺在书桌上,淡蓝色,雨后晴空的颜色,干净、舒心,20岁生日时朋友所赠。当时正是喜欢收礼物的年纪,收到贺卡、书签也会欣喜,何况是本精致的影集。现在不大爱收礼了,因为知道人情往来,也该回礼,不能只进不出。除了亲近的挚友,一般即使人家要送,我也总是婉拒。这种“成熟”有时候想想惘然若失。
影集的第一张照片是黑白的:我和表妹在公园里玩“小狗”。玩具狗,大头长耳,憨态可掬。但表妹的神情更可爱:手抚狗背,抿嘴甜笑,有明显的表演成分。她从小就会做表情,不像我,总是表现僵硬。那时我大概八岁,穿着小黑棉袄,不敢看相机,假装专心致志地玩狗,也算扬长避短的小小“狡猾”。兄妹俩单独的合照就只有那一张,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和表妹一同照相,过分暴露缺点让我不安。
又一张更早些,在“宝应县准剧团”照的。我母亲当时是剧团的主要演员。我喜欢在后台看戏,感受与观众席上完全两样;又爱在化妆间里耗着,观察那些熟悉的叔叔阿姨如何一点一点的成了古人:帝王将相、公子书童、小姐丫环、“老夫”“老身”……过程神奇得很。并且假胡子比真胡子还要威风,假头发比真头发还要娇媚,更不论那些错彩镂金的头饰。艺术永远比现实美好,这想法到现在我还坚持。我又喜欢看他们排戏:穿着生活中的服装,却说着非现代的话,唱念做打,一板一眼,亦幻亦真。这张照片就是这一时期拍的,我在哭,而且是大哭。我母亲告诉我,那天演的是《吴汉三杀妻》,女主角最终被丈夫杀了。也许是她演得太逼真,我叫着嚷着要冲上台去救母。一个叔叔就及时摄下了这一幕。关于这件事,我们母子俩有完全不同的引申,我妈说这说明她的演技非常高超,我说这反映了我天性就那么孝顺。
下一张是彩照。我和五个小朋友一字排开,手拿获奖证书,后面三位是评委,大背景是“读书讲演会”。我以前“故事大王”比赛,以0.04之差屈居每二。这次“讲演会”我代表实验小学出战,终于凭《一袋干粮》打了翻身仗,得了第一。地点是在图书馆,时间是星期天下午。照片上我面无笑容,但是全身都有压抑不住的喜悦。这是五年级的事了。
又一张是初中了,和父母在影剧院门口。他们都还年轻,而我是个瘦瘦的,“抽条子”但尚未长成的少年。初一初二我们一家三口常常去看电影,有时是他们爱看的外国片,有时是我偏好的武侠片。小学时也去过,我记得《超人》我看了四遍,《黑林城堡》学校包场了一场,我拖着父亲又看过一遍。有一次父亲先去买票,我和母亲随后就来。他明明看见了我们,却装作没看见,装作很焦急的看手表、皱眉头、跺脚,我和母亲在街边笑不可抑。上大专后我们仍然保留着这个好习惯,只不过又加入了我妹妹。《泰坦尼克号》我们看了三次,买了原声CD。我妹妹天生富于感情色彩,一听那忧伤的主题曲就泪流不止。一开始我也跟着心酸,过了一二年,发现她每次听那碟子都同样落泪,未免有点不可思议。
有一张上只有一只胖猫,蹲在椅垫子上,长毛,眯着眼,懒洋洋的。该猫叫“陶喵喵”,我和外婆爱如珍宝。我逢到下了班,它总迎到门口跟我说上半天的话。听是听不懂,不过猜测应是“你才回来啊?我在家无聊死了”之类的。陶喵喵抓坏了我一件皮衣,还咬伤了我的右眼皮让我花钱打疫苗。虽然它是如此的喜怒无常,我仍视它为宝贝。它会自己到桶里撒尿,会跳到我肩上跟我蹭头以示亲热,会陪着外婆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进卧室,优点简直不胜枚举。全家都说这猫像我,一样的懒,一样的慢吞吞,一样的有脾气。它在某一天神秘失踪,估计是客厅门没关好,一时贪玩溜出去,想回来时却认不得门了——这就是城市猫的悲哀,家家户户的门都一样,叫陶喵喵如何分辨?外婆伤心了好一阵子,我怕增添她的烦恼,强打精神,仿佛没事人儿。其实一直也没忘记它,最怕有人看中它毛色光鲜,打死了剥皮去卖,思之不寒而栗。
再一张三女二男,是我们几个同学到郊外去玩。一色的休闲打扮。照例是他们笑而我不笑,倒不是装酷,真正的酷是不用装的,是实在笑不起来。但能看得出心情的轻松。五人或正坐或斜倚,嘴里都咬着“一串红”的白而长的花芯。又一张是我和五人中一个女同学的合照,在小桌子上,像“同桌的你”,各自手撑腮帮。这张我竟然笑了,虽然只是微笑。两小无猜的好处,反而要到成年后才能体会。另一张我和几人碰杯,喝的好象是饮料。夏天,我穿着淡绿短袖衬衫,右边的男生是白T恤,旁边的女生是淡粉裙子,我左边的女生穿着蓝格子的裙子。众人颜色搭配得很和谐,一如当时的气氛。饭桌上偶尔我会突然如梦初醒,从局中人一下子变成局外人,那就是吃饭的氛围不够和谐之故。至于一些交作业似的勉强参加的饭局,则从头到尾都是苦差事,只能在脑子里虚构有趣的场景聊以自娱,比上面说的又差一层了。
又一张我骑在骆驼上,一副苦恼相。一来是骆驼很高,坐上去有些惊心,二来骆驼身上味道浓郁,即使是围着围巾的季节,依然抵挡不住。历来影视剧里,骆驼都是吃苦耐劳的象征,配着金黄的沙漠和一钩冷月,往往还透着诗意。驼铃声声,更是浪漫绮丽。所以很多事还是隔河观景比较安全,亲身体验不见得愉快。和骆驼亲密接触是02年冬天,在上海野生动物园。晚上住在“大丰驻上海办事处”,一开洗手间的灯,清清楚楚见到老鼠影子“嘭嘭嘭嘭”从软塑料的天花板上落荒而逃,那一刻我比它更想逃跑。
此外有张照片我挺反感,是我站在黄海边上眺望远方,神态与海水一样浩渺苍茫。我看了就觉得发冷,实在难以想象我也留下过这么矫情的“作品”。这是港务局的同事帮我设计的造型,照片洗出来还追问我“好不好”。我咬牙切齿地夸好,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听人家摆布了。
再一张我站着看电视,很投入,浑然忘我,被偷拍下来了。因此也是空前放松、自然的一张。斜后方是绸子扎的“桃树”,老枝横斜,花则繁密有致,有些盛开,有些半开,有些含苞待放,难得它红得不妖冶不轻薄,反是轻淡素净。有它悄悄地衬着,而我专注于电视剧情,不知为什么,笼着静穆的悲哀。那时才搬了家,就快二十岁生日,即将得到我的影集,紧接着是特别明艳灿烂的六年,随后是特别阴郁坎坷的一段。照片上的我沉浸在电视中,对未来一无所知。
我重新回到第一页,不是耐心的,而是迅速地又翻了一遍。和表妹玩“小狗”,在准剧团大哭,捧着获奖证书,初中和父母看电影,有过三年缘分的猫,同学郊游饮宴,骑骆驼、看海、看电视……二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岁月“哗哗”从手下流走,笑声泪痕、急管哀弦,天光云影,风驰电掣,回忆层层叠加,思绪来不及停留,像坐“过山车”,在奇异的眩晕中疾冲而下,恍惚间就掠过长长的一程,有种荒诞的迫促。
照片零落时只觉其逸,汇聚时才感到凝固的危险。生命禁不起“加速度”的检阅,不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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