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基调是喜洋洋的,但有时也会透出静穆的悲哀。
有一次是女同学出嫁。老公很英俊,公公婆婆也慈眉善目。在五色彩纸和喜庆音乐的烘托下,我们一桌同学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乐也融融。女同学唱歌很好,那天却怎么也不肯亮一嗓子;眉梢眼角,除了新嫁娘容光焕发的喜悦,还有难以言说的隐隐的不舍。在古代,这时候就该“哭嫁”了吧?娘家拦着不让出门,精彩些的,婆家还要“抢亲”。上花轿的新娘哭成了泪人儿,似乎满心不情愿的。这一类的风俗,因为太像表演,有一种“展示”的性质,那形于外的痛苦成了固定的程式,反而不恳切了。现代社会,小两口多是单门独户的过,也谈不上谁“娶”、谁“嫁”、谁吃了亏。但是女方在心理上还是要复杂一些。女同学来敬酒时,眼色中有柔和的忧伤。痛楚是圆润的,像一颗珍珠,悄悄发出惆怅的光。而她老公改口叫“爸妈”时,岳父岳母早已噙着泪在微笑了。
男方的婚礼该要明快火爆些了吧?却也未必尽然。有个朋友新婚,婚礼前三天紧张的挂水,据说是很担心。担心的理由乍听可笑,细想则耐人寻味:怕婚礼上会失仪,怕和老婆生活习惯不同过不到一块儿,怕以后回去晚了会接到“追魂电话”,怕事业上没发展不能给下一代优裕的生活……纯粹是杞人忧天么?他担心的,哪一桩不是可能出现的事实呢?结果在喜宴上,我们看到一个很想放松的僵硬的新郎。穿过临时搭建的高大的垂花拱门,携着身穿白纱的新娘的手,在红地毯上,在众目睽睽下,伴着《婚礼进行曲》,他一步一步告别单身。七岁的调皮淘气,十七岁的青涩不羁,二十七岁的自由自在,像一个一个镜头,闪回在熟悉他的亲友们心中。他从此不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从此开始真正明白“责任”的真缔。“成熟”二字的沉沉的分量,“家庭”一词的酸甜交集,他要以那一刻为临界点,去学习,去体验,在磕磕碰碰中用心的领悟。那是一种获得,也是一份放弃;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结。一向潇洒来去的朋友,那天晚上实在像个懵懂的小孩。
如果说婚礼上看到感伤,是窥见了生命的微妙的况味,那葬礼上见到笑料就不那么令人愉快——特别是在事后回顾时。譬如说,送葬的路上,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听是《今天是个好日子》;又比如,见完最后一面,临火化时,伴奏带竟是《好好工作》——即使对“劳模”也太苛刻了些吧?若不是存心让人难堪,至少也是不可原谅的惊人的粗心。
粗枝大叶是一种,漠然置之又是一种。两个月前我参加了何奶奶的遗体告别仪式。她是我外婆的好朋友,大手大脚大嗓门儿,上楼时一路叫着名字,人未至,声音先到。老姐妹俩谈谈世道人情,聊聊国际国内,看电视剧时边看边骂里面的“坏人”,唱起“老干部宣传队”的小戏,则是令人喷饭的“活到人老心不老,老了也要赶时髦”。就是这样一个鲜龙活跳的人,突发脑溢血,一下子就重度昏迷,随即查出肝病、肺病、心脏病,连头到尾二十天便与世长辞。我想起她买了好吃的点心必定要送一半来;难得旅游一趟,必定要买一罐上好的咖啡送我母亲;去年我差点儿开刀,她和她老伴儿清早到郊外一颗一颗的为我挖菊叶说是可以清火……一时深觉人世无常,生命脆弱得像风干的纸。只是没有想到,在灵堂里,看见了四桌麻将。有人出错了牌,急得拍桌子骂人,那形象真的很可笑,然而这一次我笑不出来。在“哗哗”的洗牌声中,我像拜祭家里的老人一般,默默跪倒,我母亲在另一边行礼,伤痛难禁。“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怕的是亲戚也没什么悲感,他人更早已言笑晏晏。
我们母子俩相约把这情形瞒着外婆,也尽量不在家里提起何奶奶。之后每次吃饭,外婆像往常那样给我添饭,我都再也不能视作理所当然。我不跟她顶嘴了,时常会想一些小点子哄她开心。有机会承欢膝下,是我此时最大的欣慰。母亲逼着外婆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工作再忙,也总抽时间早点回来。何奶奶的去世,使家里不期然的起了一种变化。
我不知道外公外婆的婚礼是怎么样的,更无从想象何奶奶出嫁时的神气。从婚礼到葬礼,从半大不小,似喜还悲,到一路坎坷的走来,他们是无数老去的青年们的一份子。这当中一个主题是“成长”,那是关于他们自己的;另一个主题是“珍惜”,那是关于他们那些在世的亲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