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路不拾猫 于 2022-6-1 16:20 编辑
阿焕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几乎已经忘却了她。
前些年,老家的大伟发了点财,来天津港找我,让我陪他逛各个进口车展厅,最后选了辆好车买了回去。从那以后,总有三三两两的先发起来的老家同学,像被传染了富贵病一样,过来天津港找我,让我带着去买进口车,那一掷千金的气势,使我一度有了转行做汽车销售的念头。阿焕是第六个来找我买进口车的人。
自初中毕业之后,我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阿焕了,那时候,听说她去了南方打工,并嫁在了当地。阿焕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无论嫁给谁嫁到哪里,我都觉得合情合理。
我去机场接她,在出口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虽然变了很多,但她嘴角右下方的虎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歪斜。她看到我,挥挥手,然后一咧嘴,骂出两句俚语,我就恍然回到了童年......
阿焕家就在我们胡同口,靠着大街,她妈妈把临街的墙凿了个窗户,挂个“代销点”的牌子,卖些油盐酱醋茶。阿焕的妈妈挺好看,村里的男人都去她那里买烟和打火机。为了多看她一眼,多调戏她几句,男人们买烟,从来不肯一次买一条,都是磨磨蹭蹭一盒一盒的买,甚至有些嘴贫的,提出来要一根根的买,都被阿焕的妈妈骂跑了。
村里有些女人说阿焕妈妈能“当街卖笑”。我当时小,一度觉得“笑”都能卖得出去的人,真是有了大本事。平时看阿焕妈妈总是秀眉微蹙,从来没有笑过,还时不时的对买东西的男人们骂狗骂驴,我就开始认定她这是把”笑“卖光了的结果。于是我便在上学的路上劝阿焕:阿焕,你长大后,不要学你妈妈卖笑,还是把笑留给自己更好看。
阿焕听后便追着踹我,然后用她妈妈一样的腔调,破口骂我,骂词还涉及到我的爸妈。我急了,也破口骂她。我们一起去上学,对骂了一路,放学回来,又对骂了一路。
第二天,阿焕对我说:阿猫,感觉你骂人的功夫长了一大截,跟谁学的?
我想了半天,才认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师父:可能是坐我前桌的阿娟吧。阿焕很认真地点点头:好,我找时间去骂骂她,给你报仇。
阿娟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女孩,跟我同班,整个四年级,每天下午的自习课都跟我起冲突,把我祖上十八辈骂个遍。我告诉上五年级的堂哥说:谁谁骂咱爷爷了。我堂哥说:她是女生,我不能打她,你下次锤烂她的铅笔盒,教训教训她,给咱爷爷报仇。
我后来果真踩扁了她的铅笔盒,把她气得哭了两天,老师让我赔她个新的,她提出要个一模一样的。老师说,你去她自己家开的代销点买,准有一模一样的。那时我才知道,阿娟和阿焕一样,家里都是开代销点的,并且都得过爹娘的真传,擅长骂人,可以骂遍直系十八辈,旁族十八支。
阿焕生月大我半年,和一起上小学,她分在一班,我分在二班。隔班如隔山,敌情不明,做为两位顶级骂架高手,她和阿娟都小心翼翼,始终没有交过手。这,成为我童年一憾。
二年级时,阿焕的妈妈给她生了个弟弟,叫阿运。阿焕起初非常爱她弟弟,那天,她在上学路上对我说:等我弟弟会走路了,肯定很厉害,到时候你如果敢欺负他,我就用刺儿菜割掉你的小鸡鸡。
我们家乡的野地上,到处都生有刺儿菜,那种菜在春天开着藕色的小花,成熟后会像蒲公英一样,风一吹,便飞起来带着种子的小伞,飘向远方。刺儿菜的叶子上长满了锋利的刺,夏天卷着裤管走过,都可能会被那些刺扎伤脚踝。阿焕跟着她奶奶去给猪割刺儿菜,饱经其伤,恨之入骨。我四五岁的时候,还穿开裆裤,她看过我的小鸡鸡,认为那东西太柔弱,这几年也应该没有什么长进,用刺儿菜一割,就能断掉。
其实,我一点也不怕她割我小鸡鸡,因为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欺负她弟弟。有她这样把虎牙都能咬歪的凶狠的姐姐,谁也难欺负得了她弟弟。
到了三年级,我们有了早读课。我们那里的早读课,是需要六点多钟就起床,去学校里大声读一个小时书,然后放学回家吃饭,早饭后再跟一二年级的一起去上上午的课。阿焕睡觉太死,总起不来床,她便要我每天早上去她家门口叫她一声,但叫得时候还不能叫她的名字,要叫她弟弟的名字。至于原因,她说:你干嘛喊我名字起床,我又不是你媳妇? 其实,我明白的很,她是要面子,怕别人说她天天起不来,将来肯定是个懒婆娘。
我从三年级开始,每天一大早在阿焕家门口,大声喊着“阿运”,来叫她起床,一直喊到五年级。长大后的阿运曾经说,他每天都能在早上六点钟准时醒来,总隐隐觉得有人好像在叫他的名字——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应该是幼年的潜意识阴影,我从他两岁开始,一直呼唤他到四岁多,把生物钟深深地植入了他的骨子里。但阿焕却并没什么改观,依旧会在早晨睡过头。
到五年级的时候,阿焕忽然改变了心意,开始恨起了她的弟弟。因为他弟弟开始变得“不听话”,“淘气”,并且老是跟她抢东西,“妈妈还护爹似的护着他”。阿焕生气起来的时候,她那颗虎牙就显得更歪了,我曾问她,那颗歪牙会不会挡住舌头,影响骂人的气势。她说,不会,那颗牙把住舌尖,才能发出更厉害的腔调。
关于她弟弟,她说:咱找一天,我给你拔一棵刺儿菜,你去割掉我弟的小鸡鸡,看他还敢欺负我!哼!
阿焕最终也没有给我拔来一棵刺儿菜,避免了一场男人难为男人的悲剧。
上完五年级,时光忽然就荏苒起来。我进了重点初中,然后重点高中,最终以学霸身份考入名牌大学。阿焕却继续在骂人之路上精进,在哪个班都能烟尘四起,是一棵无人敢惹的刺儿菜。她英语不好,数学常年不及格,在一所普通初中上到初三,就没有考上高中,她妈妈让她放弃,跟人去南方打工,她却执拗地要再复读一年。读了半年,她忽然开悟,在大骂了教导主任一顿后,知趣的自行退学了。
初中时的假期回家,还是见到过几次阿焕的。她逐渐脱去了娃娃脸,留起了长发,身条也凹凸有致起来,笑的时候,比她妈妈都要好看,如果不言不语,几乎成了我梦中的“邻家女孩”了。
但她见到我,从来不曾哑巴成一种美好,开口就是骂骂咧咧,粗言鄙语,有时候说的话比她妈妈都不堪。那段时间我为了中考,天天读古君子们写的文言美文,那些雅语跟她的恶俗一比,让我越发不能忍受她那种灵魂与美貌的分裂感。
青春期让我长高,声音变低,初步有了自己的好恶,妈妈都说我变得“文质彬彬”了。但青春期却不曾征服阿焕,她还是一株顽固的刺儿菜,让我开始不敢靠近。有次,她在胡同口拉住回家的我,盯着我的脸说:阿猫,你现在变得比小时候还傻X了,到底怎么搞的。说完把我的英语笔记从我书包里搜走,隔两天跟她再要,她就说搞丢了。那之后,我开始讨厌她,但不久又暗地里原谅了她。毕竟她长得还是挺好看的,且没再找我借其他科目的笔记。
我在县城上高一的时候,阿焕去了南方打工,走之前,她去我家,把我的英语笔记还给我妈妈,说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的。我后来检查那本笔记,在中间一页上,她用橘红色的马克笔写了几个大字:阿猫是个大傻X,呸!
看,阿焕就是这样一个随时都想骂人的刺儿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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