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吃了药,休息了几天,烧退了,只是还倦倦地不得力。论文的事不能再拖,孙家明想着,就把修改好的文章打印出来送给袁英杰看。袁英杰仔细读了,说:“很好。你对农村的基础教育熟悉,资料详实,而且有使命感,这是你的优长。”孙家明微笑道:“不知道程主任觉得怎么样?”袁英杰说:“等给他看了再说——这也算是你支教的额外收获。”笑笑道,“说真的,家明,当初你说回去,我还担心你一去不复返。”
孙家明笑道:“怎么会?既然学校已经替我保留了研究生资格,两边能够兼顾,我一定会回来的。”袁英杰说:“我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有许多想法跟时下的同龄人不一样。村里不放你走,你或许真会放弃。”孙家明摇头:“乡亲们不但不会拦我,还鼓励我来。”袁英杰说:“同心村的人,总是把别人放在前面吗?”孙家明道:“他们绝不死缠烂打,反而处处都体谅我。”
袁英杰心中一动,在脑中重复了一遍:“他们绝不死缠烂打,反而处处都体谅我……”踌躇了一下才说,“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看你认不认得。”孙家明好奇地问:“我们村的?”袁英杰说是:“这人年纪大概跟你父母差不多大,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曾经在你们同心村……住过一阵。”孙家明讶然道:“您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袁英杰说:“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之所以没提,是因为在那里有些不愉快的回忆。”
孙家明说:“您跟他是怎么认识的?”袁英杰搁下论文,看向窗外,陷入了悠远的回忆:“我刚到那里时水土不服,得了一种病,赤脚医生治不好。一天夜里,大风大雨,我的病发作得厉害,往镇上送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恩人冒着大雷雨,采了好多药草来,浓浓地熬了一碗喂我,病才控制住了。第二天到镇上打了一针,开了点药,回来两三天就好了。”【小余高见:还有这一段因果。如没猜错,是林校长无疑。兄弟反目。】
孙家明明知他前面只是追述往事,还是禁不住为他担忧,听说康复了才笑叹了声:“他心肠真好!”袁英杰点头:“这人很善良,不过性子柔中带刚,遇事不大迁就。我们有点误会,很多年不联系了。”孙家明愈发想为老师解决盘旋多年的困扰:“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能我认识,就算我不知道,还可以问我们村长。”
袁英杰刚要说话,电话响了,一接,是苏春晓。他“唔唔”了两声,说句“我待会儿回家”就挂了。孙家明顺口问:“苏老师啊?”袁英杰笑了笑说:“嗯,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七周年。”孙家明说:“苏老师真有心。对了,您的恩人叫什么?”袁英杰摇摇头说:“还是不麻烦了吧。半辈子了,我是报不了这恩了。”
孙家明自己是一直在“欠债还债”、“欠恩还情”中打转儿的,见袁英杰以不能酬报恩情为憾,也很代他惋惜。他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一年难得有两三次好奇,而况对方还是他的导师,也就搁下不提。
他回宿舍躺了会儿,蒋凌峰把他拉起来说怎么大白天懒洋洋的,蔡飞他们约了明天一块儿去爬山,山顶还建了个主打“惊悚”招牌的游乐场,人气火爆,更是不容错过。孙家明想论文已交,程主任的反馈不是一天两天能下来的,就答应了。
次日他精神好了些,和蒋凌峰先到西大门与徐薇会合,再到郊外的翠屏山上与蔡飞赫乐乐袁媛见面。袁媛本意是先找徐薇,再到山下,一听蔡飞贷款买了新车,说不可不试,就投奔那一边去了。她自己老早吵着买车,在苏春晓的干预下一直没能付诸实施。
孙家明近一年没见过袁媛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密友,重逢还是有亲切之感。袁媛对他是向来的说说笑笑,自己人似的。
翠屏山不高,可是坡度陡峭,台阶修得宽而坚固,爬起来却还是吃力。蔡飞拉着郝乐乐往上走,郝乐乐抱怨爬不动。蔡飞说:“有我陪你你还不心旷神怡吗?”郝乐乐作势踢他,他敏捷地闪过说:“谋杀亲夫啊?我掉下山去你就守寡了。”郝乐乐没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啐他骂他,而是相当淡定地说了一句:“我第二天就改嫁。”【小余高见:嫁我吧,爽朗的女孩子我最爱,哇哈哈。】
徐薇、孙家明、蒋凌峰、袁媛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蒋凌峰说:“咱们保存体力,后发制人,一定比他们先到山顶。”徐薇笑了:“要不要这么剑拔弩张啊?”蒋凌峰笑道:“没竞争哪有动力。”朝孙家明说,“有没有信心赢他们?”孙家明笑道:“当然有!”二人响亮地击了个掌。
徐薇笑着说:“好像又回到了你们打篮球的那次。”蒋凌峰说:“那次险胜,凭的就是精诚合作,其利断金。”
袁媛看前面那一对停下来了,问怎么站着不走。蔡飞指郝乐乐说:“这个人吃不消了,要不咱们原地休息一下?”顺手拍拍蒋凌峰征求意见。蒋凌峰说:“别拉拉扯扯的,跟你很熟吗?”蔡飞道:“我靠,什么人啊?”众人都笑。蒋凌峰也笑道:“你又不是班长了,人走茶凉啦。”
众人就地在石阶上坐下。此时正是秋季,天高云淡,清风徐来。山名“翠屏”,却是半山红叶,在阳光洇染下如同醉后容颜。孙家明观察着四周说:“这儿很清幽,景色也美。”徐薇轻道:“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郝乐乐说:“调子不对,太伤感。”又笑道,“秋天真美,我喜欢秋天。”她对着山谷“啊”地一长声大叫。
蔡飞、蒋凌峰也跟着大叫,那多声部的“啊——”字久久在山谷里回荡。【小余高见:这就叫青春。】蒋凌峰拍拍蔡飞说:“肺活量够大的啊!”蔡飞说:“别拉拉扯扯的,跟你很熟吗?”蒋凌峰说:“嘁,报复心真强。”郝乐乐哈哈一乐。
袁媛笑对孙家明说:“帅哥,你累吗?”孙家明说:“还好。”环顾群山,微笑道,“这里比山顶还要好呢!”郝乐乐说:“你又没去过山顶,怎么知道比上面好?”徐薇便道:“跟你们告个罪,我不上去了。那种公园我也不感兴趣,就想在这边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众人齐声反对,说她扫兴,徐薇坚执不从。她平常温婉随和,可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固执起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郝乐乐无奈,说:“那要不,我在这里陪你吧。”徐薇笑拉郝乐乐说:“好姐妹,让孙家明他们好好放松一下。”郝乐乐说:“对,就他需要放松,我天天在企业里做牛做马就不需要放松。你个重色……”总算及时捂嘴,把后面两个字咽下去了。徐薇笑道:“这三四年不是白过的,知道悬崖勒马了,算你有进步。”
最后是袁媛和郝乐乐交换,由她来陪徐薇,说怎么忍心拆散了郝乐乐和蔡飞呢,她以后可以跟男朋友再来。蔡飞大拇指一翘说:“你也有进步了,懂得体谅我们这对神仙眷侣。”袁媛笑道:“别贫了,早去早回,免得两个美女等得太无聊。”徐薇看了下手表说:“给你们一小时吧。”众人便兵分两路。孙家明满心里想留下来陪徐薇、袁媛,只说不出口。
众人攀到山顶,见有人坐缆车下山,蔡飞笑道:“我就说嘛,这公园建在山上,要是非靠一双腿,客流量起码打对折。”
但凡有孙家明参加的活动,总牵涉到AA制还是请客的问题。蔡飞这回快刀斩乱麻,一把抱住孙家明;郝乐乐撒腿跑去买票,瞬间即回,踩了风火轮似的。蒋凌峰笑说:“你光速啊?我看买票的队伍排得老长。”郝乐乐笑道:“我假装肚子疼,一插插到最前面,说买了票进公园好上洗手间。谁好意思不给我让路?”蒋凌峰笑说亏她想得出。蔡飞这才放开孙家明说:“木已成舟,白领同志已经付过钱,孙硕士就不要再纠结票钱了。”孙家明深知他俩收入均高,况且大家又是至交,也就笑着说道:“怕了你们了。”
他走了几步,鞋带松了,蹲下来整理。一个瘦弱的身影遮住了他。他抬头一望,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和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着玄色袈裟。孙家明好生奇怪,抛开他往门口去。小和尚不言不动,只在原地目送着他,小小年纪,竟大有悲悯之色。(老柯意见:三次和尚,年龄由老到中到小,话语由多到少到无,故弄玄虚,寓意含混。)【小余高见:加一点空灵的手法,就是故弄玄虚。你看不懂,就是寓意含混。如此“自信”真可怕。】
傍晚时分,彤云密布,公园里处处亮起了灯。孙家明发觉那些灯并非拿来照明,而是用以营造一种阴森入骨的氛围。他方才进门,没注意看门楼上闪闪发光的几个大字,一问才知这儿叫“灵灵游乐”,主打的是恐怖主题,说白了就是吓唬人。
公园里密密植着高高的大树,间杂以嶙峋的山石,树枝和石尖犬牙交错,加上巨大的黑色顶篷,遮没了大半的天光。时不时会有吸血鬼、清代跳啊跳的僵尸、德州电锯杀人狂猛然冲出,惹来尖叫一片。
蔡飞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径直把大家带到“魔鬼诊所”里玩。一间房连着一间房,重门叠户,似乎没有尽头。每间里有尸体模型,或是逼真的血淋淋的器官。淡紫的灯光下,郝乐乐紧偎着蔡飞,孙家明和蒋凌峰也靠得很近。和他们一并进入的还有另外三个女生,七个人右手拉着一条长绳子以防走丢,顺便壮胆。三个女生瑟瑟而抖。蒋凌峰舍了孙家明,主动排到队伍最后,引得三女生莺啼燕啭,娇喊“谢谢”。孙家明想,这么怕何必来呢?花钱买罪受。
穿过一间房,是五张停尸床,每张躺着一具“木乃伊”。七人陆续擦过床边,轮到孙家明时,床上的木乃伊陡然跳起,直扑过来。七人齐声大叫,落荒而逃。才到下一间,长发遮面的日本女鬼贞子早已恭候多时。她以手着地,迅速爬了过来。七人边跑边叫,边叫边笑,边笑边喘气,过关斩将,才从另一边窜出。
蒋凌峰笑着擦汗说:“太他妈好玩了!尿都要吓出来了。”
他们买了点东西吃,又到大广场上看了几分钟白骨骷髅的盛大舞会。在软泡沫做成的“火山隧道”里,孙家明等一面防着声光电效果的“自然灾害”,一面躲着狼人和生化博士的袭击,即将逃出生天时还与恐龙、金刚、史前巨鳄狭路相逢。孙家明觉着这个环节比较有趣,没那么堵心。可是好景不长,最“刺激”的“行尸越狱”到了。
他们进了大棚子,见许多笼子里关着丑陋、肮脏的丧尸,其状令人不寒而栗。蒋凌峰兴味盎然,蔡飞是只要郝乐乐高兴,郝乐乐是又怕又喜欢。只苦了孙家明勉强蹑在大家后面。突然间灯灭了,约有半分钟之久,黑暗中唯闻铁笼子“嗄嘎”的开合声。光复明后,只见大群“丧尸”脱困而出,朝着孙家明等缓慢地逼近。众人狼奔豕突,有个女孩子受不了了,举手喊“投降”,立刻从板壁里开了侧门,有工作人员快手快脚地把她带了出去。孙家明从没接触过恐怖片,对这些花样简直没有一点抵抗力,看那女生走了,颇想步她的后尘而羞于申请。乍着胆子再往前行,一堵堵残墙,一片片荒地,还有中国式的坟地点缀其间。坟包裂开,厉鬼跑出,中西方的妖魔来了个世纪大联合。孙家明明知他们皆由人扮,且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甚至碰也不会碰他们一下,仍不禁有窒息的不适感。
天色渐暗,四人往门口走,只见整个公园鬼影幢幢,哀号遍野,真有百鬼夜行、妖氛漫天之感。蒋凌峰笑道:“可惜徐薇给我们规定了时间,不然晚上接着玩其他项目,更带劲儿了。”孙家明临出门前见一对戴高帽子的影子倏忽飘过,忙指给另三人看。三人都没瞧见,说他眼花。
下山时像脚踩着棉花,孙家明暗笑自己禁不起吓,居然腿软。到半山腰与徐薇、袁媛碰了面儿,原路返回,一级一级下坡,那台阶却蠕动起来。孙家明揉揉眼细看,忽觉天旋地转,一篷金星散而复聚,化为七色,鲜艳异常,跟着一片极浓重的黑色铺天盖地。他身子软倒,就此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依稀听见人语,孙家明睁开眼,先看见了盖着的白被子。郝乐乐一见他醒转,快人快语道:“你可把我们吓死了,晕了这么久才醒!”徐薇见他满眼疑问,便说:“这是医院。医生说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孙家明呆了:“要住院?”徐薇安慰他说:“没事的,就是谨慎一点,多看看,一共也没几天。蒋凌峰回去拿你的日用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