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哟,哎哟喂哟……”很突兀的,外面传来吁叹,很高声大气,在护痛呼痛的那种。吓了一跳。探头出去一看,原来是对面老人作妖。
这老人年纪大了,终日在楼下坐着,一把竹圈椅便是他的世界。多数时候呆滞、麻木,混吃等死的状态;但偶尔的偶尔,他便亢奋起来,弄出各种奇怪的动静。这种类似呼痛,便是其中之一。他停滞或消退的记忆里,大约是想起某次创伤了?
不久之后,便见他的儿子从楼上飞奔下来。可怜的家伙,年岁也不小了,体格也臃肿,又因为跑得太急,显得笨拙而步履踉跄。他仓促检查了一遍,忍不住皱眉低斥:“说了不要乱吼,你咋回事!”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下午,课不是很多。加之最近忙碌,甚觉疲惫,便偷溜回家,想躺平休整片刻。看情形是又泡汤了。附近的门窗陆续开了不少,见那做人家儿子的满脸赔笑表达“扰民”的歉意,便又都纷纷各回各家关门闭户去了。
被儿子各种威逼利诱,那老人又断断续续哎哟了好一阵子。直到最后一声传来,我分明听见他说:“你再乱吼,今晚不给饭吃!”虽说老还小痴傻了,却比孩子见机,到底是安静下来了。又想笑,又心酸。想着我若把儿子的言辞录下来,转发到抖音什么的上去,估计他得被批斗到体无完肤,能被吐沫星子淹死。
可是,他还能怎么样呢?若真是面对小的,如此顽劣,怕不几巴掌过去。偏偏是老的,还是返老还童的任性,除了声色俱厉威胁几声,大约也是再无计可施了。
莫名想起一个词:“寿则多辱”。出自《庄子》。发现有些人理性到冷酷,竟能透析俗世的孤清。这类的词,扎眼、扎心,却又真实呈现,让人不寒而栗。
是啊,长寿,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同龄人故去,亲友走了,有时甚至“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历经的苦痛和孤独谁能切身体会?因为年龄大了,不能为家庭乃至社会贡献力量,每天还需要儿女养活,有些老年疾病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更成为儿女沉重的负担。更有长寿者脑子不好用了,早已忘记生死之事、儿女之名,就像喘息的生物一样,不得不面对子女的嫌弃(有意,或者无意的)——设若灵魂能脱离肉体存在,看着苟活的行尸走肉,想来也感百般屈辱的吧?
如此想来,能在恰当时间故去,真是无比的幸福!老到无力,失去尊严,生而无欢,长寿何益!
孔子说过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最初接触这句话,是看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这个胡渣男在把生命中的八个女人平分笔墨写在一本书里时,被张爱玲的朋友用这句“贼”的话痛斥了。我自然是查找出处,审视是否我所理解的涵义:有些老不死的家伙,在岁月痴长年龄,却只会成为祸害。
关于“贼”的评价,孔子最初提及也好,引用孔子之言谴责胡兰成也好,毕竟都是特例,用来形容普通老人略有些极端了。但认真一想,真正的“是个宝”的老人多吗?除非这个家族中人,多是豁达、宽容,不推卸责任的,而这个老人也相对没那么多“破事儿”,他(她)才会成为家族的粘合剂,牵引着子孙后代以节假日或家庭日(例如老人生日)为由头,从四面八方往一处归拢。谓之曰:宝。老人作为向心力,家族兴旺的体现。
但遇到那些脾性不好,甚或时刻作妖的老人呢?尤其需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让子女不堪重负的老人呢?这怕不再是“宝”,而是“贼”——祸害了!
最让人无奈的是,“宝”,或者“贼”,并不是能够人为抉择的。所以,作为拥有“宝”的我,特别佩服能与“贼”们和平共处的人。譬如,我的对邻,对待他的“贼”老人,虽则有呵责之时,其实最是耐心、细致。对我来说,光是想想,都觉得烦躁、头痛。呜呼。
愿所有的“宝”们和“贼”们,无论是被儿女呵护的,还是嫌弃的(不知者,无所谓),都能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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