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为了孙家明的学费操心的不止吴小梅一个。严惠芳这几天去过孙海潮家,去过德强家,甚至去了五保户王奶奶家。孙海潮不在家,孙婶不知她的来意,聊天时说起儿子在外就快结婚了,感慨两口子又要贴钱了,严惠芳听了没敢提“借钱”二字。德强长年在外打工,德强嫂在家同小鹏相依为命。她也是直性子,还当严惠芳是普通的串门儿,说到德强在外租房子,即将接了母子二人去,充满憧憬;说到那沉重的租金和押金,又把两条眉毛打了个结。王奶奶是孤寡老人,严惠芳转来转去张不开嘴,末了帮王奶奶打了一桶水匆匆告辞了。
她这无效的努力,堵在胸口成了一座山。她不能让孙家明知道,便原原本本跟孙家亮说了,有个人倾诉,总好过些。她没想到“山”是可以转移的,她这边减轻了的,尽数挪到孙家亮的小心灵上。连母亲都无能为力,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是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没办法中的办法。
这天他闲闲地走到永发家去。永发家的装饰透着些儿俗气,但冰箱彩电齐全,地上铺着地砖,客厅的玻璃还是五彩的,家境比一般村民富裕得多。孙家亮把主意打到这个向来最恨孙家明的人身上,也是逼不得已,实在是半分信心也没有。
永发家接了自来水,此时“哗哗”地洗着白菜。他听见外面的动静,还当是叔叔孙海潮,一抬头看是孙家亮,惊讶非常。恨屋及乌,孙家的人在他眼里,没一个好东西,因此他也不假客气,不让座,不让茶,一声也不吭。孙家亮来之前早料到是有脸色瞧的,便说:“永发哥,我有个事儿……想找你商量。”
永发手上洗着菜说:“你家有个现成的大学生哥哥,还有什么事找我?”孙家亮脸憋得通红道:“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我以前说话做事顾头不顾尾,冲撞了你你别记仇。我怎么着也比你小几岁,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永发心想:“你这算是道歉啊?”见孙家亮窘得手脚没处放,心一软,说:“坐吧。”他把沙发前的水果糖碟子往孙家亮面前一推。七八颗糖果包着艳丽的糖纸,是乡下少见的缤纷。
孙家亮剥了个桔子糖含着,浓浓的香精的味道,刺激性的,腻腻的甜,也说不上好吃难吃。他说:“其实我来是想跟你借点钱。”永发在他身边坐下说:“你借?是你哥叫你借吧?”孙家亮忙说:“不是,我是背着我哥来的,他知道了一定骂我。”永发一听就来气:“这么清高就自己挣钱上学,别让弟弟在外面求人!”孙家亮忍气吞声地说:“大家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没几天就要开学,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会来求你。”永发冷笑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以前可没这么看得起我啊!你是个出名的倔头,今天跟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本来是不能不答应你……”他停了停续道:“可就因为你是孙家明的弟弟,我只能送你两个字:不、借!要借也行,除非你哥自己来,低头保证别跟小梅搞三搞四,把小梅让给我!”
孙家亮“霍”地站起来说:“孙永发我警告你,你再敢侮辱我哥我跟你不客气!”永发说:“是你自己找上门的,没人请你来啊!”孙家亮说:“你狂什么?要不是为我哥,孙家明的弟弟连你家门都不会踏一步!”他的鄙夷激怒了永发,永发厉声说:“我狂怎么了?我有本钱狂!我不偷不抢,勤劳致富,挣的是血汗钱!像你们?这么大了还靠老子娘养活!老子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了?丢人!”
孙家亮咬牙切齿,扑过来就是一拳。永发揪住家亮。二人撞歪了沙发,在地上扭成一团。
永发终究力大,撕扯了一会儿,骑在家亮身上,死死抓住家亮的两只胳膊。孙家亮瞪着永发变了形的脸,黑得出油的皮肤,毫无惧色,有的只是痛恨。
永发松了手,站起来扶沙发说:“今天我放你一马,不跟你个小毛孩计较,去告诉你家那狗屁大学生,有本事自己赚学费!”【小余高见:俩汉子都很生猛。本人对永发表示理解,因为追女孩没追上的痛苦,没人比我体会得深。想当年……算了不提了。】
孙家亮看也不看永发,大步走出。临近路旁,在德强嫂家中的水缸一照,头发蓬乱,额头上鼓了个包,再一摸后面,背心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他草草打理了一下,到河边洗了把脸,一个人四处转悠,克制、平息着自己的怒气,同时也在想着永发不能指望,学费从哪里来?他这所谓的“学费”单指着哥哥上大学的钱,他自己那份是不在考虑之内的。他想起了早前听说的德强在外打工的情形,想到了他一度动过的那个念头。事已至此,必须做个决断了!
他回到家,刚听见严惠芳说:“这可怎么好?怎么对得起小梅这孩子,怎么对得起……她妈……”他问是什么事。孙家明把吴小梅卖了她母亲遗物的事说了。孙家亮原在灯影之外,这时听得入神,走进了摇曳的光圈里,孙家明大吃一惊:“脸上身上怎么弄成这样?”走到他身后端详,“背心也撕破了?”严惠芳惊问:“跟人打架啦?这是要命的时候你还不省心!”孙家亮镇定地说:“不是,摔了一跤。”
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话,严惠芳还想再问,孙家亮坐下埋头拼命扒饭,表示话题到此为止。严惠芳丢下饭碗站起来说:“滚得跟个泥猴子似的,还吃呢,我去给你弄个湿毛巾来。”
孙家明默默给弟弟挟菜。孙家亮停住,慢慢咽下满嘴的饭说:“哥,我想去打工给你交学费。”孙家明的筷子啪哒一声掉在桌上:“你就快念高三了,说什么胡话?”孙家亮急道:“还有几天你就要开学了!我明年能不能考上还难讲,你已经正式录取了!”孙家明不语,只摇头。孙家亮倔强地说:“反正我想好了,等会儿就跟妈说。”
“小时候你们比赛谁的分数高,现在你们比赛谁先退学了?”
严惠芳拿着毛巾,手和话音一起颤抖。
孙家明不言语。孙家亮说:“妈你听我说我的道理……”严惠芳把毛巾用力摔到他身上:“读书就是道理,退学就是歪理!学费我想办法……”她说到这里,想到其实已经借无可借,一筹莫展,急得流下泪来。
孙家明孙家亮都站了起来。孙家明给母亲倒茶。严惠芳负气推开。
这一晚家里的争吵太响,隔壁吴小梅和吴志广都听了个六七成。吴志广既不仗义援手,也不幸灾乐祸,权当没这回事。吴小梅却知道卖一个手镯子是杯水车薪。她想了半夜,次日一早竹筒倒豆子通通告诉了孙海潮和林校长。她知道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果然孙、林二人寻上门去,各拿了几百块出来。严惠芳不收,说孙国旺的手术费还欠着大家。林校长苦口婆心,孙海潮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严惠芳才不得已收了。
孙家明私下里对严惠芳说:“我们现在确实需要钱,但我不能就这么收下,我想给海潮叔和林校长打个借条,以后有钱了就还他们。不管他们要不要,我都给。”严惠芳赞孙家明想得周到。孙家亮冷不防地插口:“你们高兴啥呀?离几千块学费还差得远呢!还有住宿费呢?”他还在惦记着打工。
他的话让孙家明、严惠芳一时都怔住了。孙家明心里隐隐有一个想法,可是为了他一个人,惊动太多的人,他开不了口。吴小梅却同他想到了一块儿,她找到孙海潮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能不能发动全村人为家明捐款?”孙海潮当时就一拍大腿夸她脑子灵,叫她回家代村委会写一篇广播稿,拿到广播站播,又寻思着开个村民大会。
钟声回荡在同心村上空。王奶奶、孙婶放下活计,德强嫂丢下菜头,村民们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百川汇水般聚到学校。
孙海潮在操场上发表他的“演说”,因为太过慷慨激昂,显出几分滑稽:“村里能出个这样的大学生,是咱们的光荣,啊?家明代表的不单是他自己,也不单是孙家,啊?如今国旺兄弟不在了,家里困难,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家明想不上了,供他弟弟上高中。家亮又想退学了,供他哥哥念大学!咱们能答应吗?啊?”
他一连几个启发性的“啊”,村民们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说:“这可不成啊!”“不答应!”“合计合计,就不信全村供不起一个大学生!”
孙海潮要的就是这句话,满意地头直点。
另一边,广播喇叭里响起了吴小梅的声音:“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婶子,孙家明考上南方大学,是同心村的骄傲;他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也是全村的遗憾!村委会号召全体村民,请大家有一份力出一份力有一分钱出一分钱……”
孙海潮和吴小梅双管齐下,孙家旋即挤满了送钱的村民。【小余高见:同心村的村民还真同心,我怎么碰不见这等好事。感觉似乎理想化了。】
德强嫂递了钱给孙家明说:“这是你德强哥刚刚带回来的,不多,先拿上吧。”德强在她旁边站着,是个敦实又淳朴的男子,他道:“我一回来就听见这个事,我说这还了得?有书不念是罪过啊!民工的孩子想上都上不到!”孙家明诚恳道谢,又要立字据。德强不要,孙家明坚执不从。德强拗不过他,只得收了。
王奶奶不像一般的老太婆那么白发苍苍,年纪一把竟还有些半黄不黑的头发夹在银发当中。她掏出一个大纸包,一层层拆开,里面是一角一角的角币,约有几十元。她爱怜地向着孙家明说:“钱不多,可是奶奶的心意。”严惠芳在旁泫然道:“王奶奶,可叫家明怎么谢你好?”王奶奶叹道:“你和国旺对我这孤老婆子还照顾得少啊?要说谢我一辈子也谢不完你们。”
许多手伸过去,抢着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孙家明不管众人的推让,坚持每收下一笔钱,就立一张借据,郑重写上自己的名字,嘴里不绝地说“谢谢!”严惠芳、孙家亮手忙脚乱地跟着招呼。
有人咳嗽。孙家亮抬眼一看,竟是永发。永发后头跟着脸黑黑的孙海潮。明眼人一望而知,永发是不情不愿地给他的叔叔“押”过来的。孙家亮这就明白,刚才那声咳嗽并非示威,而是尴尬。他和永发打过架不久,见到他本不是件愉快的事儿,这时却又有点好笑。
他的神色大概表现得相当明显,永发站在那里,更局促了。还是严惠芳迎了过来。永发低叫了声“惠芳姨”,拿出两千元给孙家明,看看孙海潮,战战兢兢又忍不住要说:“也给我一张……借条。”孙海潮虎着脸说:“乡里乡亲的,还怕家明赖了你的账啊?”孙家明忙打圆场说:“这是应该的。人人都不能缺。”他写下欠条,谢了永发,明知对方敌意甚深,也就不过多周旋,人我两便。
永发经过孙家亮身边时小声说:“要不是我叔我才不来呢,有本事把志广叔也叫来!”说完扬长而去。孙家亮气呼呼看着院门,又不便发作。
孙海潮看着那两千块钱,笑呵呵地说:“全村的心意都在这儿了,这下子差不多了……”孙家亮挟着对永发和吴志广的双重怒气接口说:“也不是全村,有的人就在隔壁也没见来。”孙家明、严惠芳一齐阻止,孙海潮略一凝思道:“志广还不如个孩子懂事,村里就数他和永发有钱,还跟你们邻居,都过去多少年啦?还记那些旧账干啥?”
孙家明兄弟互相看看,那个百思不解的谜团又浮上心头。
德强、德强嫂带着小鹏作别众人,从孙家亮身边擦过。孙家亮眼前一亮,赶上去问:“德强哥,你这趟回来是接他们走啊?”德强回身说:“今天下午就走。家明走我不能送了,好在都在省城,以后见面的日子有的是。”德强嫂笑道:“小朋友们都不肯跟小鹏分开呢,哭得眼泪鼻涕的。”小鹏听了扮个鬼脸。
孙家亮说:“你们在省城的地址……能不能给我?”德强笑道:“干吗?想去玩?”孙家亮笑道:“以后想小鹏了,好给你们写信。”他拿出孙家明写借据的纸笔递去。德强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信手接过,写下地址,德强嫂还笑说:“正好给小鹏上上课。他到了那儿,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学校。”小鹏跳起来道:“好!好!我最喜欢家亮哥当老师!”
孙家亮弯腰揪揪他的小头发,牢牢握着地址,好像握住的是全部希望。
当晚母子三人在桌上点钱。严惠芳非常快慰。孙家亮泼冷水道:“我和哥的学费是够了,可哥的生活费呢?这一个学期,总不能不吃不喝,拿针线把嘴缝起来吧?”孙家明含笑说:“人家勤工俭学的多呢。”严惠芳说:“话是这么说,也不能太苦了自己。”
两兄弟帮着母亲将桌上的钱一张张分类、叠好,用橡皮筋捆起。各种面值不同的钱被归总起来,100的,50的,20元的、10元的,还有脏兮兮的毛票和亮闪闪的硬币,昏暗灯光下有种无声的凄怆。【小余高见:可怜!贫贱家庭百事哀!】
孙家亮说:“这么多小钱,要不要到镇信用社去换成整的?”孙家明说:“来不及了。明天大早走,我怕信用社还没开门。”孙家亮忽然想起来说:“你跟小梅姐见过了吗?”不等孙家明作何反应,严惠芳又有些僵僵地补了句:“也该跟林校长道个别。”
严惠芳不说他也不会忘了。林校长在他心目中是有一份特殊的重量。他赶到学校,林校长叫他陪自己到操场上散散步。两人顺着早已磨损的残破的暗红色跑道慢慢走着。
暮色四合,虽不是秋天却有萧瑟之意。孙家明说:“就要走了,我真有些舍不得您。”林校长笑了笑,叮嘱他说:“到了外边,万事要小心。外面的世界,比较复杂。”孙家明应了,边走边说:“我一直想问您,人家都从乡下往城里跑,您为什么从城里跑到我们这里?一待就是三十年?”林校长一愣,微笑道:“你这话,村长也问过。做知青下放,村里没亏待过我;政策允许回城,跟村里的孩子们又有了感情走不了了。我在这儿办起个小学,又是校长,又是老师,又是会计,又是总务,虽然累一点,什么事都是自己主张,倒也痛快。前几天你还说,我的工资,除了吃和用,全资助了孩子上学。可你要知道,我这三十年在同心村,哪家地里长的菜、家里养的鸡鸭我没吃过?要说欠,早就算不清是谁欠谁的。”
孙家明钦佩地看着他,起誓一般道:“将来我也要像您一样淡泊。”林校长避开他的目光,暗想:“每当你这样看我,都会加重我的负罪感。要是有一天你知道了实情,对我还会这样敬慕吗?”他望望天空——彤云如血,归鸦阵阵——轻声说:“有的人淡泊是因为许多往事不想去碰,说穿了不过是种逃避。何况,”脚步停下了,“年轻人太超然了也不好。”
孙家明脸上一片迷惘,林校长亦不多说,他知道很多事要经历过才能了然。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升起,天地之间,是混沌的暗蓝色。全村集体提前起床,送孙家明走。除了吴志广、永发和先走一步的德强一家,大人小孩都齐了。
孙家明在村口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鼻子酸酸的,留恋之情几乎压过了振奋之意。
王奶奶拉着他的手说:“想吃什么不要省,你还在‘窜条子’长身体呢!”孙家明感到老人粗糙的掌心划过皮肤引起的亲切的颤栗。孙婶也说:“家明啊,只管读书,家里有我和你海潮叔照看。他有想不到的,我有办法叫他做个十足十。”孙海潮小声向孙家明道:“将来你别娶这种阎王老婆。”孙家明依依惜别之下,仍然差一点儿就笑了。
林校长叫孙家明记得给大家写信,但千万不要妨碍功课。孙婶赞道:“到底是林校长想得细。”
吴小梅强笑着,踢着路边的小草,显然在掩饰离别的不舍。
严惠芳拉着孙家明的手,笑眯眯地直掉泪。
众人说了会儿话,孙海潮看看手表,催孙家明走:“那边的车要开啦!”吴小梅在孙家明耳边低声说:“我把你送到镇上吧?”孙家明也小声说:“不用了,来回几十里呢。你跟他们回吧。”吴小梅又感于他的体贴,又恨他过于体贴。
孙家明走了几步,回身向众人挥手。吴小梅等也向他挥手。村民们渐渐散去。只有严惠芳、孙家亮、吴小梅、孙海潮、林校长还站在那里。他再次转身打手势叫他们回家。严惠芳拉着吴小梅,朝他用力摇手。
长长的路上,孙家明一个人向前走着。他第三次回首,村口只有三个人了。他轻轻地念出他们的名字:“妈,家亮,小梅,再见。”他不用看也想得到,严惠芳必是哭出了声,吴小梅和孙家亮眼里满蓄着泪水。就像昨天夜里,他一个人抱着孙国旺的遗像时那样。他把腮帮子偎在玻璃上,凉印印的,大滴的泪水流到“父亲”脸上,分不清这泪是父子中的哪一个所流。生者逝者,他都不会负他们的。
小路像一条细线,孙家明像一个移动的小黑点,看去像一幅剪纸。
朝阳升起,一切陡然清晰明亮起来。
孙家明精神一振,从容走去。【小余高见:新生活开始啦!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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