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学习班的最后一堂课结束,青年作家们纷纷鼓掌。甘愿说:“期待你们拿出精彩作品——但愿别仅仅是我的期待。”
众人三三两两、呼朋引伴而去。过谦特意留在后面,等别人走光了才陪甘愿回办公室。甘愿问他,上次那通俗小说的提纲后来怎么样了。过谦笑道:“我移花接木,把架构挪到纯文学小说里去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武斗变成文斗,给载体化了个妆。”甘愿笑道:“不失为一个变通的方法。”
进了办公室,见里面布置得整齐雅洁,一瓶插花系由三种不同种类的花儿搭配而成,明媚鲜丽,色泽欲流。他一边欣赏佳卉,一边问欧阳早、宇文茂在哪儿办公。甘愿说:“东北角上,一幢楼两家单位,一家一层。三楼是欧阳早拉了赞助加盖的,给记者、编辑、主持人作职工之家,打乒乓、打斯诺克,打羽毛球,省得一个个未老先衰,脖子痛肩痛,腰椎间盘突出。”过谦笑道:“我见过一位,高度近视加散光,把眼镜拿下来擦的时候,分不清我是人是树。”甘愿一笑。
她倒了杯白开水,问过谦要不要。过谦看饮水器里没水了,暂时就这一杯,便扯了个谎说不渴,叫她先喝。他又问她:“前两天你那招‘不屑一顾’真厉害,我能学吗?”甘愿摇头:“我自幼就有奇缘,遇到异人传授气功。‘不屑一顾’要以深厚内力和浩然正气为根基,否则就不是‘不屑一顾’而是‘不敢一顾’,所谓不屑就成了自欺欺人。这功夫是童子功,你没几年都三十而立了,你说你来不来得及?”过谦做个假哭的表情:“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么老。”
他从甘愿那里步行回来,看看计步器,一万多步,想今天不跑了,活动量够了。回宿舍见莫渊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不是平时情状,问他是不是病了。莫渊一径儿想他的心事,过谦开门进门,重手重脚他全没留意。直到过谦同他说话,靠近床前,他才惊觉,翻身向里说:“我没事。”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过谦发现他眼角是湿的,从来云淡风轻、沉稳坚强的莫渊哭了!
过谦脑子里斗争了一下,想要安慰朋友的一方战胜了给朋友私人空间故作不知的另一方。他推推莫渊说:“怎么啦?咱俩之间还死撑?”莫渊只是不睬。过谦蹲在床边,抛出一连串他认为可能的设想:“家里有事?老夫、伏虚给你气受了?新小说卡壳了死都接不下去?”说着说着变成了逗莫渊笑,“被宇文茂退稿了?便秘?失恋?”他哈哈一乐,说出了最荒诞的理由,不料莫渊擦擦眼坐了起来:“不是失恋,是想恋没成。”
过谦“哎哟”一声说:“还真是感情问题?追女人不遂,表白失败了?”莫渊点点头。过谦恼火追问:“是哪个不长眼的?”一转念间顿时明白,“滕燕!”莫渊垂头坐着说:“是。”过谦的火“腾”的一下又涨了几寸:“为什么?你哪样配不起她?又有才,又有型,品德又好,前途无量……”莫渊轻道:“感情是没道理可讲的,她拒绝我拒绝得很明确,就像喜欢别人喜欢得很坚决。”过谦忿忿地说:“谁比你强?我还不信了,说出来我帮你教训他!”莫渊哭笑不得:“好,你教训你自己。”过谦先没反应过来,过了整整一分钟才点着自己鼻子说:“奸夫是……我?”
莫渊起身洗脸,过谦一路跟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莫渊上哪他上哪,末了莫渊进了洗手间把门反锁上,在里面闷闷地说:“你不是奸夫,不是第三者,是个不知道自己多幸福的糊涂虫。如果我是你,踩着风火轮就飞过去了,你还在宿舍磨磨蹭蹭地干嘛?”
他的善良促使他伤口未愈就撮合过谦与滕燕。他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倾慕的女孩,他怕他们为了顾忌他的感受,刻意扼杀在一起的可能性。
过谦在门外说:“你说真的?”莫渊不吭声,给他个默认。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大门一响,过谦出去了。莫渊坐在马桶上,裤子穿得好好的,整个人显得傻气,又是憨憨的。他召唤了智能耳机从气窗飞进来,选了《金刚经》来听,有时忽而尘心一动,掉下泪来;有时又趋于平静超脱,在斗室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
滕燕一听到过谦来了,就知道“东窗事发”。她长期纠结着这桩心事,迟迟下不了决心。幸而今天回绝莫渊还算干脆,间接使局面发生了改变。如今她女儿家的心思对方是知道了,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是她自作多情还是他们两情相悦。老实说她还真的缺少信心。
她开了门让过谦进来,过谦的开场白与她想象的哪一种都不重样,他说:“渴死了,给杯水喝!”
滕燕忙给他倒水,叮嘱他别喝太急。过谦在她寓所的小会客室里喝着水,想起自认识她以来的点点滴滴。她对他的无微不至他并不是没有觉察,只是听课也好,“电影游历”也好,吃饭说笑也好,他们总是三人行,以致他的认知被带错了方向。他知道莫渊恋着她,潜意识里自动屏蔽了与她之间友谊之外的其他可能。料不到情形说变就变,莫渊的告白打破了三人的微妙平衡,把他迅即推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第一线。
他搁下杯子,用手背抹了抹嘴,滕燕递过来一方丝帕。小小巧巧的,绣着花朵,女性的色彩和构图。他接过来故作不在意地擦了擦,女性的感觉和味道。他想他是男人,话当然要由他来挑破,以免滕燕尴尬:“莫渊很伤心,在宿舍里。”滕燕心跳得奇快,轻轻“嗯”了一声,想着柳暗还是花明就要见分晓了。过谦又说:“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滕燕一喜,如果过谦对她毫无感觉,何来“对不起”之说?过谦抓抓头皮说:“但是莫渊说他不介意,还催着我找你,作为哥们儿,真没得说的。”他一味拿莫渊说事,意思却表达得越来越清晰了。
滕燕的笑意先在眸子里,又逐渐扩散到整张脸庞,生出均匀的愉悦,和谐的光润。她原不算绝色佳人,胜在南方女子的灵气与水秀,这时初尝情滋味,全身焕发出崭新的美丽。她时常生病,但现在她有一种自信,有了过谦,她会恢复身心健康,会笑对明天……明天,一想到明天,她的笑容又萎缩下去。过谦是五十年前的人,即使此刻携手,终究没有真正的明天。过谦不知她忽喜忽悲在想些什么,只得笑道:“我看,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俩就从了莫渊吧?”说得像多委屈似的。滕燕“哧”的一笑,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
过谦见不得女人哭,忙去揽着她,拍她的肩,哄孩子般的:“怎么啦?又笑又哭。”滕燕擦泪笑道:“没什么,只是太高兴了。”既然过谦一时没想到,她就不增添他的烦恼,不让他陪她一块儿预支离别的痛苦。她早就习惯了万般心事压在心底,也不多这一件,尽管是特别沉重的一件。
过谦并非后知后觉,根本是不知不觉。他对时空穿梭的概念甚为懵懂,一厢情愿地想着,将来带个媳妇回2025年去,还能跟朋友们吹牛说找了个小五十几岁的“少妻”。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眼下他在怜惜和欣悦交杂的情绪中,亲了亲滕燕的秀发:“我就喜欢你的纯粹,你的聪明,你的真,对了,还喜欢你喜欢我。”滕燕被这绕口令逗笑了:“我要是不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吧?”
窗外忽有一个声音重复:“我要是不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吧?”这声音与滕燕一模一样,毫无二致。滕燕忙走到窗台张望,外面空无一人。过谦小跑着过去朝下一看,他比滕燕高了大半个头,顿时看见了滕燕看不见的小家伙。他笑着把滕燕往上一举,滕燕这才瞧见外面草地上一个矮矮的机器人,胖头胖脑,憨态可掬。她泪珠未干,已笑了出来说:“原来是复读机器人。它没事成天乱转,幻谷里不知多少私房话儿被它悄悄听了去。”
复读机器人脚下的滚轮转动,移来移去,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脑袋上红光兀自闪烁。过谦笑道:“我老觉得它像个小垃圾桶。”童心忽起,打开窗扇,大叫一声。复读机器人受惊,“嗖”的变成手机大小的能量块,逃得无影无踪。
滕燕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说:“哦,不对,差一点儿被它打岔打忘了。你还没答我的问题呢。你说,我要是不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过谦想了想说:“也喜欢,只是不一定会跟你讲。”滕燕笑着攀住他脖子说:“那你猜猜,我喜欢你什么?”过谦想想说:“我优点太多,你随便选一两条都能成立。”滕燕笑说他臭美:“从做男朋友的角度,莫渊哪一条都比你合适,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就没感觉。也许我骨子里也叛逆,跟你这种性格不羁一身棱角的浪子更有共鸣。”过谦克制住吻她的冲动,暗道:“莫渊这会儿多半在黯然神伤。我总得讲点江湖道义。像有部香港老电影说的:有些事不用一次做完。”
过谦刚开始时为了莫渊刻意低调,一度在幻谷里隐瞒与滕燕的关系。莫渊找他喝了一次酒,把话彻底说开了,他并且说,偷偷摸摸的恋爱对滕燕不公平。过谦告诉滕燕,滕燕深为感动,想了一回笑道:“也不用故意张扬,顺其自然好了。”
顺其自然的结果是半个幻谷的作家跑来祝贺他,好像他要大婚似的。过谦惊喜地发觉,往日他无心得罪过的人,有许多也渐渐原谅了他。所谓日久见人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朝夕相处,是看在眼里的。倒是四处拉拢、广结人脉的许有清慢慢的失道寡助、门庭冷落起来。这让过谦对人性恢复了不少信心。
众人中自然不乏有识之士,为他和滕燕的未来担忧。但一来交浅言深,不便深谈;二来人家男欢女爱,正是最甜蜜的时候,劈头一盆冷水浇下去未免残忍;三来人同此心,都指望“我不提醒他,也会有别人说的”,竟弄得过谦始终蒙在鼓里。
祁必明没有这种远虑,这天欢天喜地地跑来请“大哥大嫂”吃饭。三人到“清风苑”饭庄,点了六菜一汤。祁必明还直呼不够。滕燕再三叫他不要浪费他才说“听嫂子的”。过谦心道:“祁永聪精得一分钱恨不得摔成八瓣,难得孙子不小气,强爷胜祖。”正这么想着,祁必明请求将来结婚时让他做伴郎,“不然我会发飙的。”过谦笑道:“伴郎这个职位很神圣,你和莫渊竞争上岗吧。”祁必明“呸呸”连声:“你这个愚蠢的决定会同时气死莫渊和我!”又转向滕燕哀告,“嫂子,你老公欺负我!”滕燕听到“老公”两字,晕生双颊,心中一阵几乎伤感的幸福,她顿了顿才笑着说:“我们家的事他作主。”祁必明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要是也能有个女人,比方绿萍……”
过谦骂他:“你什么毛病啊,老盯着人家三十几岁的女人。”祁必明回嘴道:“她丰满性感,又没男人,为什么不能考虑?别说三十几,再大都不是问题。”过谦对滕燕手一摊,表示完全不能接受这个论调。滕燕心中欢喜。过谦和甘愿是她的一块心病,即使她与过谦只有不到两年时间相处,至少这两年里,她是他的,他也只是她的,她不希望有任何其他女性插足,哪怕优秀强大如甘愿。如今过谦显然不认同“老妻少夫”,使她放心不少。
祁必明仍在絮叨:“你们想啊,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睁开眼,看到枕头旁边是绿萍,把她暖暖地抱在怀里——大哥你笑什么?老不正经的——我是说,我啥也不干,那种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触感也很美好不是?”
滕燕脸又红了,过谦看了她一眼,探身过去一把揪住祁必明的嘴。祁必明扭着扁圆的车轮状大头挣扎了半天才脱出来:“好啦好啦,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不说就是了。我另外还有个大新闻告诉你们呢!”过谦道:“哦?”这声“哦?”纯属敷衍,他压根儿不相信这个不着四六的结拜弟弟能带来什么劲爆的讯息。然而这次他错了,祁必明郑重其事地说:“曾谷主明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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