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张另治了一桌酒席给巫婷压惊。巫婷怕人怀疑,哭哭啼啼诉说她的冤屈。众人唏嘘不已。卓越只以为是蒋子谦找警方疏通过了,殊不知是他和桥本深谈了一次。他告诉桥本,他要定了卓越。假如卓越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到另一个世界去陪她。他又向桥本保证,他会将“木人会”斩草除根,会加紧策动大小帮会与日本军队里应外合,条件是放了那个不相干的舞女。他的语气非常坚决。桥本当时默不作声,但是过了两天,巫婷就安然无恙地出了牢房。
这天汤玛士邀请蒋氏兄妹、杨亦秋卓越,又顺便叫了卓思,一起去他的庄园游玩。这时卓越已不在“夜巴黎”做了,比先时更加自由。虽然见到杨亦秋不免尴尬,但有一段新的感情在等着她,她也就渐渐从容了。蒋烈儿原是不大放心的,敏姨开导她说:“与其抗拒,不如接受,多叫几声‘嫂子’,把她的身份钉得死死的。”她也就顺其自然。
汤玛士的庄园比卓越的家还要远得多,占地颇广,几乎要出了上海范围。几人弃车步行,边看边啧啧称赞。这天天气晴和,林木苍苍,牧草茵茵,一行人兴致都很高。
远远望得见庄园的别墅,位置很好。别墅两侧不远耸立着小山坡。有些地方裸露着黄土,有些地方却有葱绿的植被。黄绿参差,疏密有致,赏心悦目。从别墅顶上能够俯瞰整个景区,以及更远处的乡村。卓越兴冲冲地要去,蒋子谦自然依她。他对卓越这么百依百顺,杨亦秋却有点不是滋味。
好容易玩累了,进屋休息。那房子造型典雅,舒服结实,仆人们早已把里面打扫得窗明几净。百叶窗漆成嫩绿色,有几面墙上爬了些常春藤。起居室、储藏室、卧室、阁楼,该有的都有,要说美中不足,就是建得太合规矩了。太地道的英国风,连最小的惊奇也没有。卓越、卓思两姐妹觉得事事新鲜,蒋子谦、蒋烈儿等就感到房主艺术趣味的平淡。
午餐很丰盛,器皿精洁,盛着冷火腿、冷鸡,刀叉也摆得一丝不乱。英国人在东方,总格外强调他们的英国特征。杨亦秋悄悄告诉蒋烈儿道:“有的人说,英国人即使在原始森林里用餐,也正儿八经穿着燕尾服。”蒋烈儿正喝咖啡,笑得呛了,低声笑斥:“促狭鬼,小心人家听见。”卓越一颗心早已移在蒋子谦身上,但见杨、蒋二人小声说话轻声笑,还是一阵不快。她随即就警告自己:“人家是未婚夫妻,这个样子恐怕以后要天天看到,不适应也要适应。你自有爱你的人。”这么一想,倒释然了。
午后三个男人,加上蒋烈儿玩了一会桥牌。卓家姐妹又到附近逛了会儿。薄暮时分,天空成了惨淡凄美的苍紫色。众人正要作辞,卓思忽然闹头痛,步履唯艰。汤玛士指挥仆人们翻箱倒柜地找药,卓越道:“这怎么好呢?把姐姐搭上车送医院吧?”卓思细声道:“不……我一走就头昏,车里再一颠……受不了。”汤玛士道:“要不大家在我这儿住一晚吧。床铺都是现成的。”一时仆人来了,喂卓思吃了止疼药,又抹了些药水在她太阳穴上。卓越等只好住下来。
当晚卓越睡在卓思隔壁,就近照应。余人也都是每人一间。忙乱了一阵,仆人们也都睡了。整幢别墅都安静下来。房子因为太大,各个睡房之间就隔得比较远,只有卓越和姐姐的卧室是紧邻的。窗外月色冷冷,苹果绿的薄绸窗帘上像踱了一层霜,映得一堂桃花心木的家具微微发亮。卓越听姐姐那边悄无声息,料想无碍,也就沉沉睡去。在朦胧与清醒之间,她闻到一缕越来越浓的香味,知道是桌子上点的清新空气的沉香,心想汤玛士在这一点上倒很像中国人。她脑子渐渐发胀,四肢也渐渐无力,却又遍体舒适,遍身畅快。
睡意袭人,就在将要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忽有一件重物压上身来。卓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识却一下子清醒过来。那重物呼呼喘息,缓缓蠕动,一头金发在眼前蓬乱的摇晃。卓越惊惧到了极点,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手脚也像给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似的。这情形就如同梦魇,可是她心底明白床上这个人是汤玛士!
蒋子谦双手枕在脑后,先是睡不着,之后闻到一股清甜,逐渐眼皮子打架。香炉里的蓝烟变幻出种种柔软的形状。他在迷迷糊糊中嗅到另一种香气,似乎是女子体香。他想睁眼看个究竟,一双微凉的纤手已蒙上他的眼。他以为是卓越来逗他玩儿,笑笑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喉头肌肉也僵住了。他心知不妙,生怕是“木人会”的对头派来的女杀手,一刹时转过了五六个念头,但在这诡异的情境下,却没一条管用。那女子樱唇颤抖,小鱼般吻他的颈子、耳垂、嘴,一只手却顺着他胸膛滑下去。蒋子谦欲挣扎而不得,在她的款款撩拨下,不由得全身发烫。
卓越万没料到汤玛士敢大胆侵犯,又急又怒又害怕。待到汤玛士解开她贴身小衣,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她陡然尖叫一声,把汤玛士搡到地上。汤玛士用的迷香药力猛烈,加上卓思布下巧计,自问十拿九稳,谁知卓越小小女子,意志如钢如铁,竟在关键时刻强撑起来,给了他个冷不防。卓越一手抓过香炉,一手扣着衣服,披头散发,大叫救命。
在寂静的庄园里,这声音凄厉尖锐,立刻将蒋烈儿等人都惊醒了。蒋子谦挂念卓越安危,心中一急,猛的翻身坐起,只见一人衣衫半露,眼神迷离,倒在他旁边,正是卓思。床单上赫然留有血迹。蒋子谦手足冰冷,知道闯下了大祸。卓思抓住了蒋子谦右手,指甲嵌进他的肉里:“蒋子谦你人面兽心,你做出这种事来怎么对得起我妹妹?”蒋子谦急忙套上衣裤道:“是你……是你主动……”卓思哭道:“我又不是水性杨花的荡妇,我怎么主动?我睡得好好的,忽然脑子一晕,然后就被你推醒了……我怎么了?我们是怎么了啊!”蒋子谦跌足叹道:“该死,你也中了迷香!”原来卓思早就想好要以攻为守,反过来质问蒋子谦,假装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蒋子谦自然想不到这个随和贤淑的卓小姐会是主谋。
卓越尖脆的哭声触耳惊心,又传来蒋烈儿的叫唤:“哥!哥!出事了!”蒋子谦顺手拿过手枪,抢出房去。卓思见他不顾而去,只得忍住屈辱,一件一件穿上衣服,嘴角带笑,泪花却在眼里打转。
卓越房中,蒋烈儿向赶来的蒋子谦道:“这……这怎么好?”杨亦秋脸气得发白,紧紧揪着汤玛士的睡衣领子。汤玛士本来想溜,才到走廊上就被杨亦秋扯住推了回来。卓越掩面扑进蒋子谦怀里。汤玛士不敢与蒋子谦对视,只道:“我喝多了,蒋先生我喝多了!”
他原先与卓思定计,由卓思找来迷香,由他出面邀请,再由卓思装病,将众人多留一晚。他原仗着他是在华英商,与蒋子谦交情深厚,生意往来密切,料想被打骂一顿,就可了结。那时卓越不能再嫁别人,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托人周旋,与蒋子谦重修旧好。中国人不是都说“女人如衣服”吗?放着一年上万英镑的利益,难道真会为了一个舞女翻脸不成?
可是世事不尽如他意。杨亦秋厉声道:“酒醉三分醒,这是你的地方,你能醉得跑错了房间?!你当我们是三岁孩子吗?”劈面给了他个耳括子,想打第二下时,却被蒋子谦挡住了。汤玛士大喜,正要说话,乌沉沉的枪口顶住了他。“啪!”他眼前绽开一片艳红,跟着一片漆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庄园里的仆人都已围在门口,此时见蒋子谦行凶,惊呼一声,四散奔逃。蒋子谦本不愿杀人,但一见了血,心底深处的暴烈狂躁突然如洪水决堤,冲破了规矩、教养。他推开卓越,冲出门去,从楼上追到楼下,“砰砰砰”枪声不绝。卓越等又悲又怕,出去拦他。他这当口已经杀红了眼,见杨亦秋挡路,竟也叫他“滚开”。杨亦秋被他一撞,肋骨痛彻心肺。
蒋子谦才干优长,过目不忘,白天待了一天,已知这庄园内有九个仆人。此刻他连毙八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除恶务尽!别有漏网之鱼!”卓越在储藏室扯住了他,他也是这两句话。卓越见他鼻翅翕动,眼带血丝,也觉骇怖之极。怕虽然怕,她仍然不肯放手:“什么除恶务尽,你是要杀人灭口!”这一语道出了蒋子谦的潜意识。他此刻绝对不能留下一个活口,日后来指证他。他对这个聪明的女孩子蓦然起了憎恶之心。他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她!她到现在还是衣衫不整,可是却在维护那个想要迷奸她的洋鬼子!他知道不能怪她,她多半也是中了毒,身不由己。可越是不能怪她,他越是羞恼切齿。对汤玛士,他还能打能杀,对卓越,他的不满只能深埋心底。他蒋子谦的女人怎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卓越紧张地盯着他,见他目光游移,不知想要怎样,不由退后一步。她轻轻一退,碰翻了一张帆布椅。椅子倒下,露出了那最后一个仆人。那仆人大叫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砰!”蒋子谦枪法神妙,早已将一颗冰冷的铁弹送进他的眉心。暗夜中有这样的准头,本来非要为他喝彩不可。卓越却泪水涔涔而下:“你满意了吧?你终于杀光了所有的人!”
蒋子谦闻到血腥气,更受刺激。他像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走向卓越。他当然不会害她,他自己坚信这一点,但是他一步一步逼近,脸上不期然地渗出了一丝狰狞。他伸手给她擦泪,另一只手上,枪管还在冒烟。卓越一瞬间只觉得这个人好陌生。她向右躲了一躲,余光正扫到仆人的尸体。那人双目间一个枪眼,垂下一条红线,嘴巴大张。他的神态有点傻,也许是小报上作漫画的好材料,卓越却只觉得一阵惊怖难过。仆人也是一条命,白天也为她端盘子上茶,汤玛士再不对,也不该扯上这些不相干的可怜人。蒋子谦左手伸过去,抬起她的下巴,哑声道:“你怕什么?你为什么躲?”
月光照在一面废弃的穿衣镜上。蒋子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衣服上溅满了血点子,上衣扣子少掉两个,赤着脚,在他和镜子之间,隔着卓越。一个人世的蒋子谦,一个镜中的蒋子谦,一实一虚之间,夹着让他爱恨交加的女人。镜子中的蒋子谦笑了一笑,喃喃地道:“真奇怪。”他问着另一个蒋子谦道:“怎么搞成这样?”他们看见对方举起了手枪,卓越的瞳孔一下子缩小了。
人影一闪,有人踢开储藏室半掩的门。蒋子谦想也不想,回身就是一枪。那人反应竟比手枪还快,飞身一扑,落在镜前,随即伸腿一勾,隔着卓越将蒋子谦绊倒,却是杨亦秋。卓越见他一个教书先生忽然变得如此迅捷,大是惊诧。杨亦秋右手在蒋子谦手腕上一切,手枪落地,脚下一岔,也被蒋子谦勾倒。两人躺在地下,各出奇招,兔起鹘落,顷刻间交了十七八招。蒋子谦时而西洋拳法,时而又夹几招日本的怪招。杨亦秋却是纯正的中国功夫,有时刚猛正大,有时借力打力。“砰砰”两声,蒋子谦中拳昏倒。卓越忙道:“亦秋,住手!”
杨亦秋剧斗之余,也不禁喘息粗重。卓越狐疑地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功夫?怎么你们每个人都有很多事在瞒我?”杨亦秋给她理好衣服,朝门外看了一下,低声道:“如果不是救你,我也不会暴露,我是特工,打入蒋家,是要找一本名册。那上面记着与日本人合作的汉奸名单。现在我不能再留在蒋家,只好先躲一躲。这个秘密,你一定要守口如瓶。”他刚要转身,卓越拉住他衣袖道:“那你和蒋小姐好,是真的,是假的?”杨亦秋在她颊上轻轻一吻:“整件事中,只有爱上你,不是我的计划。”
他去了,门还在晃动。在这充满血与阴谋的夜晚,在险些丧命之后,卓越忽然在透明透亮的月色中,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着笑着,泪水便溢出眼眶。她捂着嘴,先是轻轻的抽泣,末了却失声痛哭起来。多少日子以来,她以为的负心人实在并没有对她负心;她以为可以用来填补空虚的蒋子谦,其实全不能与杨亦秋相比。她哭得这么畅快,像要把所有委屈都一次吐尽。
蒋烈儿、卓思循声找到了她,一番忙乱,救转了蒋子谦。蒋烈儿道:“亦秋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蒋子谦冷冷地道:“他深藏不露,身手不凡,只怕是敌人派来刺探消息的。”蒋烈儿一呆:“你开什么玩笑!”
月色淡了,室内一片阴暗。黎明前的这一段,正是最黑的时候。卓思道:“天快亮了,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即使这样紧迫的关头,她仍是柔声缓气,征求蒋子谦的意见。蒋子谦道:“检查一下房子,别留下任何不应该留的痕迹。”
四人上了车。房子渐渐隐没,整个庄园也渐渐远了。卓思见卓越始终不吭声,脱下身上外衣给她披上。蒋子谦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几乎不敢与她目光相接。卓思道:“妹妹,你怎样了?”卓越斜睨着蒋子谦道:“你们放心,我还是黄花闺女。”蒋子谦手一颤,差点把车开进河里。卓思不言语了。因为她,汤玛士死了,还陪上了九个仆人,她纵然狠,也不禁后悔起来了。她没有想到蒋子谦会为了卓越去杀人。假如再选一次,她想她会祝福妹妹和“妹夫”,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一路上一直在剧烈的头痛,昨天晚上是假的,这会儿是真的痛。
回到蒋家,天才蒙蒙亮。蒋子谦进去烧掉血衣,又叫了敏姨,告诉真相。敏姨先吃了一惊,随即便不动声色地道:“巡捕房问起来,你们就说昨晚回来吃的晚饭。我就是人证。下人们是我调教出来的,断然不敢乱说。就怕两位卓小姐扮得不像。”卓思忙道:“我们本来也有嫌疑,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这个轻重我们会分的!”敏姨道:“那就好了。”看看蒋烈儿道:“杨亦秋既然不安好心,想找咱们麻烦,会不会去告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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