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3-11 16:31 编辑
城西门出来,潮乎乎的风正吹得暧昧,泾河像银光四射的白练,月光下曲着回着,消失在泼墨也似的树影里。 本欲城里住上一宿,因那月色好得要紧,如此春宵,乡路野径,踏歌而行,该是桩赏心悦目的事。 刚踏上草桥上便听见有人唤我,那是河面上撑船摆渡的外乡人,五十来岁的光棍,长着口凌乱的胡子。 胡子道:“先生这是回秦家花园去呀。” 我说:“正是。” 胡子道:“先生不雇脚程,可是思量清净一人,一路赏月?然则此去贵府花园,少说也得一个、个半时辰。莫若坐我的船,天上水里,两个月亮,岂不更好?顺水的行程,说话间就到了,我嘛闲着也是闲着,胡乱给几个赏钱就成。” 我说:“也是,听你的罢。” 说着便舍了路,下到他的船里。 - 那是条平底方头的渡舟,只乘得五六个人。 待我坐得定了,胡子点一把篙,那船便破开涟漪,箭一般直奔中流。 我问他:“有酒么?” 胡子道:“撑船人如何没酒?只怕乡野村醪,入不得先生的口。” 我道:“哪儿那么多费话,有便拿来。” 酒味确不咋的,然则有了如此月色,便说得过去了。胡子又取出荷叶包的几条小鱼,是他自己熏的。 吃着喝着,看着水面潋滟月色,果胜于徒行。 - 便问他会不会唱几句曲儿。 胡子也不推辞,仰起脖子咿咿呀呀唱道: “扑噜噜噜叶儿刮大风, 南边走来个大闺女。 你坐坐, 俺歇歇, 拿过你那小脚俺捏捏。” 我呵呵一笑道:“果然粗鄙。” 胡子道:“我等粗人,也只掰得这般瞎话。乏了吼一嗓子,尔乐乐,我乐乐,尔我同乐乐。” 我大笑说:“这二句却何其雅也。” 胡子道:“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 - 我自幼不思长进,留洋回来,在上海做了几年事,因思祖上泾河边留得百十顷水地,何须孤身在外,赚几个有限的小钱。索性回来赋闲在家,每日里读读闲书,四乡走走,与相得的士绅、官宦们做些个修禊、劝农、教化、增订志谱一类扯淡,其它如曲水流觞、红楼别夜、何必见戴,无役不与。 遂不再多话,由着他一篙一篙撑去。川水却渐渐急了,须臾已过了李汪牌坊,来到这段水路最逼仄的一处地峡。 风顿时紧了,齐茬茬的黄土崖间但闻激流鼓荡,茂密的蒲草、鸢尾,一齐在风水里摇曳。 - 胡子忽靠边扎住了船,朝我嚷了声什么。 我问:“何事停了?” 胡子高声道:“先生可听到甚么?” 我说:“白月朗朗,只闻水声。” 胡子悚然,放低了声音道:“可不得了呀,本想着不至于,究竟还是撞上了。这不就来咧,来咧呀。” 经他这么一说,方听得前方似有歌吟,是个女子的声音。 “先生你还是进到篷里躲一躲吧,不要听,更不要看。” 月光里他僵尸般直挺挺朝着土崖面壁而立,很教我不屑。便偏不听他,看能怎么样。 - 说话间歌声已来到跟前,月色里我看得真切,是艘簇新的小艇,中央坐着个女子,柔荑粉颈,似有几分颜色。 交舷而过时那她仍唱着,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若无睹: “泾之湄,雊且鸣,俟我城隅,胡不我语。 泾之湄,日且晦,贻我琼琚,胡不与归。” 便起了疑心,盖她唱的,正是去春我在《点梅斋》书寓逢场作戏,为省城新来的女校书阴丽贞写的一首艳曲。然则阴丽贞是苏产,操的是吴侬软语,这个分明是秦声。莫非我那轻薄之作菟丝自衍,已然传到了乡下? 有心搭两句话,又觉得多余。不免想到今生今世,写过那么多正经文字,至今无声无息。偏这首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艳词反得流传。 那小艇轻飘飘已过去了。这才想起艇上无楫无桨,逆水而行,如何会走得这么快。 思量间歌吟渐渐远了,终消失在地峡口外。 - 便听得胡子唤我。 醍醐灌顶间听到他问: “先生你到底是看了?” 我说:“看了。” “也听了?” “一个女子,唱几句小曲儿罢了,看把你张皇的。” “深更半夜,先生你不要吓我。这儿何曾有过甚么女子?” 我说:“如此之近,还会看岔了吗?” 胡子道:“去年已遇上过一回。船确有一条,却是白麻纸糊的,空荡荡啥都没有,那曲儿便从船上发出。总不能我眼花了?” “你不是眼花,是喝高了。” - 胡子连连摇着头道:“不说咧不说咧,没事就好。想必先生富贵之人,烈火也似的光焰,那些个不干净的东西见了唯恐避之不及。我等穷汉福薄命浅,如何不怕?前番载的那客贪那小曲香艳,隔水搭话,后竟欲过那船去,终至落水,上下寻了两日,到底没见尸首。我看咱还是赶紧走罢。” 他一厢说,一厢急急拔篙,奋力朝前撑去。 胡子所言,不是没有可能。我曾到过德意志的圣·哥阿斯豪森,那段莱茵河上的洛雷莱故事,与今晚几分仿佛。惟这女子唱的却偏是我写的,心下便有些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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