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赛马
周六是个好天气,姜桦一拉窗帘,阳光如水银泻地,刹时满室晶亮。丁盛的事告一段落,庞元元的生活上了轨道,严汉和的小摊红红火火。近大半年来,她第一次有闲情站在阳台上看街景。
许梦圆吃过早饭,央求姜桦去散步,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姜桦笑了:“还春光呢,秋天都过了一半了。”
郁热的“秋老虎”终于离开了,尽管在大多数人看来,离开得有点晚。天气渐趋凉爽,朝着蟹肥菊黄、丹桂飘香的黄金时节滑去,的确是出游的好时候。
许梦圆再三缠着姜桦,姜桦本身也有点意动,娘儿俩便商议着到哪里过一个温馨的家庭日。黄俊贤的电话适时而响,他也是发现今天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想出去活动活动。许梦圆想倒是心有灵犀,一边撺掇着姜桦。姜桦有点顾虑,这样周末外出,岂不是一家三口的架势?她的犹豫被黄俊贤捕捉到了,他提议“再叫上圆圆的同学,人多热闹。”说白了就是掩人耳目,或者不如说是方便姜桦掩耳盗铃。他这么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她再固辞就不近人情了。许梦圆抢过手机说:“黄叔叔,你快来吧,我代表妈妈答应了。”姜桦在她额上戳了一下。哪知黄俊贤说:“我就在楼下。”他居然先斩后奏了。
许梦圆本来想邀请陆文咏同行,但一转念就知道这类的场合请他来太过惹眼,稳妥起见,约了吴以兰。
车子一路开向东南,直过跨江大桥。姜桦奇道:“上哪儿去呀?不会到扬州一日游吧?”黄俊贤笑道:“没那么大张旗鼓,去个你们想不到的地方。”许梦圆笑着说:“黄叔叔千万别说,有悬念才好玩。”姜桦轻敲了敲她的头。
驶到郊外,划个半圆,改了方向。又走一程,吴以兰拍手笑叫:“我知道了!”姜桦母女都朝她看。她笑着摇手说:“你们到了就晓得了。我之前去过,很有挑战性。”许梦圆异想天开地说:“4D电影院不会建在荒郊野外吧?幽灵船?过山车?风火轮?”姜桦嗔道:“你妈一把年纪,心脏可吃不消。”黄俊贤笑而不语。
车停了,绿树环绕,野花星散,几圈跑道,东侧的马棚拴着一排骏马。答案揭晓了:是跑马场。
许梦圆饶是胆壮,说到骑马还是退避三舍:“摔下来怎么办?摔断了腿还能接,擦伤了脸就毁容了!”吴以兰笑推她一下说:“这些马全是训练过的,特别听话,包你摔不着。”姜桦说:“早年演超人的美国演员就是骑马摔断了脊椎骨,落了个终身残废。”黄俊贤半开玩笑半激将:“天下还有事吓得倒姜主任吗?”姜桦笑了,走向一区黄马说:“我不是受了你的激,是想体验一下没体验过的东西。摔出毛病来就指着你的公司养老。”黄俊贤笑道:“养一辈子也可以。”
姜桦对他的弦外之音不作回应,径自走到马旁。驯马师嘱咐大家不要站在马屁股后面,再驯良的马也会起后腿踢人的;上马前则先摸摸马头,顺顺马毛,建立感情。姜桦一一照做,欲待跨上马背,黄俊贤牵了一匹褐色的给她说:“这马不认生,你手上那匹‘大黄’会跟生手捣蛋,叫它走它偏停下来啃草,一圈能溜达十分钟。”驯马师和吴以兰一起笑了:“‘大黄’是坏,一般人玩不过它。”褐马头上有一撮白毛,名唤小白。许梦圆说它的“刘海”还梳了中分,实在有型,定要拍照,于是姜桦等她拍完照片才翻身上去。黄俊贤骑了“大黄”在外围陪她。姜桦紧拉住马鞍上的铁扶手,极慢地控马向前。
马儿走得很慢,可是马背上不易保持平衡,姜桦左晃右晃,几次觉得要跌下地去,捏扶手捏得双掌都要破了。但她做事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怕虽怕,绝不放弃。黄俊贤教她调整坐姿,小腿夹紧马肚子,找到马腿落地的节奏,练习身体向上,否则待会儿撒蹄飞奔就难应付了。
一个教,一个学,三圈下来,居然成绩斐然。姜桦放松了,间或与黄俊贤说两句话,放眼看看四周的风景,初步找到了感觉。树外是田地,远处有小河。鸡鸣犬吠,宛然农家风光。那空气里夹着桂花香,清甜甘芳。黄俊贤问:“烦心事全抛掉了吧?”姜桦笑道:“第一,是操心,不是烦心;第二,是搁置,不是抛掉。”黄俊贤笑道:“好吧,说不过你。”
人在聊天,两匹马因不用奔跑,也时不时凑近了打个响鼻,用只有它们懂得的方式交谈个一言半语。
姜桦一下马,许梦圆就鼓掌欢呼。姜桦笑道:“妈妈都行,你更不用说了。遇到困难不能躲,好比做作业碰到难题,你就跳过去不成?”
许梦圆在吴以兰手把手地调教下勉强上了马,东摇西摆,尖叫连连。姜桦看得担心,黄俊贤笑说:“放心,都有那么个阶段,刚才你也差不多。”姜桦笑斥:“瞎说,我可没像圆圆鬼喊鬼叫的。”黄俊贤说:“待会儿缓过气来,咱们练习小跑。”姜桦笑说:“行啊,给圆圆当个好榜样。”
二人正在一递一句地聊着,一辆红色轿车如风如电般驶来,身后拖起一条长长的灰尘。黄俊贤一愕:“她怎么来了?”那华美的车上下来一位明媚的丽人。姜桦一笑,暗道:“果然是她。”
来的是刘秘书,老远地朝姜桦伸出手来,犹未开口,已是笑容满面:“姜主任您好!您那么样的大忙人也有空儿来玩这个啊?”不等姜桦应声,转向黄俊贤且笑且说:“黄总,我这个不速之客您欢不欢迎?”黄俊贤笑道:“你还挺神通广大,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刘秘书从手提袋里掏出杏仁露给姜、黄二人一人一瓶,袅袅婷婷走到黄俊贤身侧:“有件小事想请示您,打手机不通,问老杨,他说您要休息一天。我就瞎猜了:您不会一个人休息,总有朋友陪着您;连手机都关了,肯定是不想有人打扰;连我跟老杨您都瞒着,那一定是找重要的人了——好比姜主任。您最喜欢的运动方式不是高尔夫不是网球,多半是在马场。这一蒙啊还真蒙对了。”她一头说一头笑,语声又糯又脆;笑得花枝乱颤,却依然维持着雅致的风仪。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是冰冻三尺了。
她话里有话,轻嗔薄怨,怪黄俊贤撇开她和杨经理单独去找姜桦。姜桦只喝着杏仁露,不说话。以她这几年在“关工委”的经验,有些情况下“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不出声儿胜过千言万语。而且放着黄俊贤在,大可不必抢着出头。
黄俊贤笑了笑朝姜桦说:“看看,有这么精明的部下,有什么生意是做不成的?”这是说他和刘秘书仅限于上司下属,同时又对这个下属表示欣赏和倚重。这番恩威并施落在刘秘书耳中很有点不是滋味。姜桦却觉好笑,弄得像二女争夫一样。真有那心思,何必延宕到今天?她是个不喜欢纠缠琐事,不乐于鸡虫之争的人,当下笑着说:“我歇够了,去试试小跑。”黄俊贤说:“我陪你。”姜桦挥挥手说:“不用,刘秘书说有事找你汇报的,别耽误正经事。我找驯马师去。”她放下杏仁露走向马边。她这反应倒让刘秘书难以捉摸,不知她是喜是怒,是高姿态地不计较,还是懦弱得不敢接招?
黄俊贤咳了一声。刘秘书忙把公司的事扼要一提。黄俊贤想了想,开了机,和客户聊了聊。他这个电话打得颇长,就在这空档中,姜桦已掌握了更多技巧,可以纵马小跑了。那边厢许梦圆在吴以兰的帮助下也大有进展。二人一先一后匀速地跑着,不一会儿都额头见汗。
姜桦正和许梦圆、吴以兰享受按辔之乐,忽见刘秘书骑着“大黄”风驰电掣般袭来。姜桦往左一让,刘秘书连人带马已在前方一丈开外。吴以兰惊叹:“哇塞,太帅了!”
看得出刘秘书浸淫此道已久。她的速度如箭离弦,姿势标准优美。全速狂奔之际,劲风吹起她一头长发,腰背笔挺,足蹬马刺,愈显得英姿飒爽。
姜桦一圈跑完,到躺椅上舒散筋骨,许梦圆吴以兰手拉手儿跟过来。黄俊贤一个电话刚刚打完。他笑着收起手机说:“进步很快嘛!”姜桦笑道:“比起你的爱将,望尘莫及。”话出口有点后悔,仿佛有三分醋意,其实并没有存心含沙射影。但真的一点不介意吗?还是她试图说服自己她是不介意的?这一刻,她理不清她自己的心绪。
黄俊贤遥望刘秘书在跑道上一骑绝尘,神采飞扬,笑道:“小刘骑术一流,圆圆将来还有希望赶超,我们两个中年人只能喝彩鼓掌了。”说得似乎气馁,实则把姜桦和他放到了一个阵营,刘秘书再出色,也是“小刘”,是另一个序列里的人了。
刘秘书下马走来,连喝两口饮料,擦汗笑道:“真痛快!”许梦圆不像吴以兰直肠直肚,已感到刘秘书意存挑衅,便笑向姜桦说:“妈,我们也去飞奔两圈!”她不信她们不如人。刘秘书拉住她说:“先把慢跑练熟了再说,一步步地来,别不自量力。”许梦圆刚要反唇相讥,她已道歉不迭:“对不起,我是说不能急于求成。”吴以兰再憨厚也嗅到了不和谐的气息,她是完全不绕弯儿的,把脸一拉说:“什么不自量力,您毕业多少年了?老大不小的话都不会说呀?”姜桦忙笑说:“两个傻孩子,这就认真了。人家是为我们好。这次咱们巩固巩固,下次再来学快跑。就算像刘秘书那么聪明,这么精湛的骑术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许梦圆、吴以兰才不作声。
刘秘书笑笑。姜桦和黄俊贤谈论庞元元和另外几个刑释青年最近的情形,间或提醒许梦圆晚上回去要温书,别玩得太疯。刘秘书理着头发,暗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姜桦。姜桦是那么素朴、平易、涵容,又有偶然一现的干练和锋芒。她从头到脚不穿一件名牌,然而衣服的款式、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显示出良好的品味。她不轻启事端,但兵来将挡,不卑不亢,从容的背后也不知是谋略和心机,还是胸怀和大气?刘秘书以前没和姜桦长时间相处过,几小时下来,她掂出了一定的分量。这是个她必须全力应对的女人。她决定把慈善活动的计划提前。她要让黄俊贤知道,她也是有爱心的,而行善助人的能量远非姜桦所及。若有可能,她要给姜桦一点颜色,使姜桦知难而退——当然不能太过分,否则适得其反,只会让对手在黄俊贤那里多了同情分。
二十、生日风波
出去时还是丽日晴空,办完事从大楼出来却下起雨来。司机到地下停车场取车,刘秘书和庞元元就站在楼外带顶棚的游廊里等候。庞元元脚下堆着几只纸箱,等司机把车开来好搬上去运走。
刘秘书说:“麻烦你了,小庞。”庞元元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刘秘书盈盈一笑:“嗯,这个答案很标准。”庞元元也笑了:“这些水果和零食您一个人吃得完吗?我声明,我不是想分一箱走。”刘秘书笑说:“想分也不给。这是带给别人的。”所谓“别人”,是她认为有利用价值的女同事,和可以争取、笼络的董事的太太们。黄俊贤着手大刀阔斧地改组董事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必带来人事上的大地震。杨经理以他的方式助黄俊贤一臂之力,她就以她的方式迂回地为他效力。有一部分热带国家出产的水果,丰艳甘美,临江市很稀缺;有两种零食新近才推出,尝过的一定不多。她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拉拢一批人,吃着聊着,也许就把事情推进了三四成。
庞元元察言观色,知道她不愿详说,就指指外面说:“说下就下,一点征兆也没有。”刘秘书说:“没有征兆才能锻炼反应能力。”
话音刚落,一件没有征兆的事就发生了:严芷清双手护头、一路小跑着过来,显然是没带雨具,到游廊里躲雨。庞元元见了她,又意外,又开心,又担忧。果然,严芷清瞟了他和刘秘书一眼说:“哟,很有情调啊,找个美女在这儿看雨。”她明明看见庞元元穿着保安制服,刘秘书一身职业套装,然而只要看他和美丽的异性单独呆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庞元元第一句就想问她现在在哪里落脚,但明知她不会回答,只好咽下不提。
刘秘书笑望庞元元一眼:“女朋友?你也忒早熟了点儿。”严芷清不等庞元元接口,先自说道:“他想得美。早就把他休了。”庞元元笑了笑说:“我和我们领导在这等车。”他以前从来不会好脾气地向她解释,她倒怔了一下:“怪不得你保安干得欢呢,不是漂亮的领导你也不服侍吧?”庞元元笑道:“你连挖苦人的样子都这么好看。”刘秘书见他这副惫懒劲儿,不由笑了一笑。
庞元元是打定主意要息事宁人的,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意识到是他对不起她;二来,刘秘书是公认的手段厉害,他怕严芷清得罪了她,会落得不可收拾。
严芷清“哼”了一声,理着湿漉漉的长发。她拒绝领他的情,不因他的让步就原谅他曾给她的伤害。想到“伤害”,怒火填膺,她辣辣地一笑:“做了小跟班,真不同了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刘秘书说:“小姑娘,人家让你,你就不要再得寸进尺了。”严芷清头发一甩,转脸问她:“怎么啦?心疼啊?伤了你的宠物了?到‘虐畜协会’告我去?”
她字字锋锐如刀。庞元元大怒,拼命忍住,仍挂着一丝笑容,表示他不在乎。刘秘书侧头打量严芷清说:“我不知道你跟小庞以前谁是谁非,不过从你的素质来看,他跟你分开是对的——通常‘被分手’的那一个才会气急败坏。”严芷清柳眉倒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刘秘书微笑道:“你还没有听够吗?”
司机开着车来了。庞元元忙送刘秘书上车,又回来把沉沉的几箱吃食分三次搬到后备箱里。严芷清斜睨着他,并不阻止。他在雨中来来回回地忙碌,她的视线就随着他来来回回地移动。她对他六分愤恨,三分鄙夷,一分怜惜。毕竟司机和刘秘书稳稳地坐在车里,搬东西、经风雨的是他一个人。
他把最后一箱水果放上车,“嘭”地关上了后备箱。随着那一声,震动的还有她的心。他要走了,上天安排了这次巧遇,除了仇怨,什么也没剩下。下次再见又不知要隔多少个日日夜夜。
她咬着嘴唇,目送他走。谁知他折回来,掏出一包面巾纸往她手里一塞:“把头发擦擦。”两人的手极短暂地触了一下,电光石火般的温暖,因为太短暂了,使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直到他上了车,消失在雨雾中,她还觉得恍惚。
方静萍歪在床上发呆。严汉和走来说:“妈,吃饭了。”方静萍不语,气色委顿。严汉和说:“我托了朋友,但还是联系不到妹妹。”方静萍淡淡地说:“不用管她。你爸爸要不是找她,也不会离开我们。”她从来是在严正那儿护着严芷清的,说出这种话来,可见寒心到什么程度。严汉和心觉不妥,欲待劝她,却有人敲门。严汉和开了,说:“咦,姜阿姨,还有……”姜桦指着许梦圆说:“这是我女儿圆圆,以前是你妈的学生。”
方静萍病歪歪地出来说:“姜大姐,圆圆。”许梦圆跑过去抱住方静萍说:“方老师,我妈给您买了蛋糕!”方静萍疑惑地说:“蛋糕?”严汉和眼中有喜色:“妈,今天是你生日。”方静萍叹息着说:“你们还记得,我都忘了。”
又有人敲门。许梦圆开了门说:“罗叔叔!还有罗爷爷!”罗昌明、罗国兴也走了进来。罗昌明手里拎着袋子。姜桦有意活跃气氛,说:“又有人不请自来——罗主任,我可不是说你。”罗国兴笑。罗昌明说:“不就是说我吗?今天是静萍生日,我买了几个熟菜,大家吃着玩。”姜桦开玩笑:“吃独食也不叫我。”罗昌明说:“准备一来就打电话给你的,不信你问我爸。”罗国兴说:“我可以以我的党性证明。”姜桦说:“我说着玩儿呢,你们一个比一个当真。”
严汉和明白他们的好意,说:“我去烧两个热菜。”姜桦说:“不用了,人也不多,你罗叔叔带得够了,又有蛋糕。”许梦圆说:“先切蛋糕吧。”揭开盒盖,插上蜡烛,还有一朵蜡制的小红花在正中间。罗昌明说:“这花是做什么用的?”许梦圆拿火点上,烧了一会,只见那原本含苞待放的花朵忽然开放,同时响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
罗国兴夸赞:“有趣!”罗昌明指着蛋糕:“怎么只有‘生日’两个字?‘快乐’呢?”姜桦说:“我特地叫他们留着的。”拿出一个“裱花袋”——形状像一支粗笔,用奶油在蛋糕上写字或绘花纹用的——说:“静萍,快不快乐,旁人不能做主,要你自己来填。”方静萍悟到她的苦心,感动地望着她。严汉和去拿了红酒来,第一杯先给方静萍倒上,然后依次为罗国兴等斟上,最后才是他自己。在严汉和倒酒的当儿,许梦圆点上了一圈细细的红黄蓝绿的蜡烛。蛋糕上一圈小小的火苗可爱地燃着。
严汉和敬方静萍说:“妈,没有你就没有我。以前我老跟你怄气。以后我孝敬你,多挣点钱,我们活得开开心心的。”方静萍眼里闪着泪光,喝了一口。罗国兴说:“方老师,昌明跟你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他今天特地买了件礼物来,是一点小意思,你千万别客气。”罗昌明拿出一个窄窄的红木盒子,打开来,是一支“派克”金笔。严汉和眼里一丝惊讶,说:“我也有东西送妈妈。”也是一个木盒,也是一支钢笔,虽然没有罗昌明那支名贵。
两支笔并排摆在方静萍面前。
严汉和说:“我本来想,爸爸说要在妈生日这天送支笔的,他来不及,就由我送。”姜桦说:“你和你罗叔叔想到一块儿去了。”方静萍颤抖地抚摸着那两支笔。
门第三次响起来。
姜桦开了门说:“老沈,怎么这会儿才来?”沈慧欣说:“还不是程天。”指姜桦说:“这是姜阿姨。”程天仔仔细细看了看姜桦,喊了声:“姜阿姨。”姜桦笑笑,亲切地点点头。沈慧欣说:“你先过去玩吧。”程天去了。姜桦说:“他就是……”沈慧欣悄悄地说:“就是楼上的住户,我接到家来的那个小程天。今晚他是被我又哄又拖叫过来的。这种场面,希望能对他有所触动。”她走到桌边,跟罗国兴父子打招呼,又说:“我在楼下小饭店里炒了两个热菜。姜主任说方老师不吃辣,我也没敢放辣椒,就用了点小胡椒粉,给方老师和严汉和尝尝。”
方静萍此时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唯有“谢谢”二字。
程天观察他们。许梦圆向程天说了句什么。程天想想说:“好吧,圆圆姐。”显然他们互相自我介绍过了。两人一起举杯敬严汉和。许梦圆说:“你要照顾好方老师,也照顾好自己。”严汉和与他们碰了杯。
罗昌明凝视着方静萍说:“静萍,你做了这么多年老师,蛋糕上还有个填空题等着你来做呢!”方静萍迎着他的目光,二人对视。过了一会儿,方静萍点了点头,拿起那支裱花袋,从“花嘴”里,用鲜艳的红奶油在“生日”后面歪歪扭扭地写上“快乐”,泪珠一串串滚下。
所有人拍手唱起《生日快乐》。只有程天唱的是英文,嗓音很好听。
歌声中门蓦然开了,严芷清出现在门口。满屋里寂静无声。方静萍嘴唇哆嗦起来,想说话但又梗住了。严汉和见了母亲的神情,背上一凉,走上一步问道:“芷清,你怎么回来了?”
他这话是好意,严芷清不明就里,理解反了:“怎么了,不能回来?今天是妈生日,爸爸总不好意思在今天拿我开涮吧?”向方静萍走过去,递上一个小盒子:“妈,我没想到家里这么多人。你人缘比我强。”一笑道:“咦,爸爸呢?”她在足疗店里混日子,足不出附近的那点小范围,日常所见的也没一个是从前生活圈子里的人,以致严正去世这么大的事,她完全没听见半点儿风声。
方静萍眼神如冰,看着她说:“你见不到他了!”严芷清说:“干嘛?躲在房里不见我?”方静萍说:“你永远见不到他了!”严芷清脸色渐渐白了:“你……你说什么?”方静萍缓缓地说:“我的意思是……”她陡然大声说:“你爸爸被你害死了!!”她把严芷清送她的小盒子用尽全力一扔。盒子在墙上一撞,重重落地。
严汉和忙说:“妈,芷清不知道……”姜桦、罗昌明也说:“静萍你别这样!”罗国兴、沈慧欣、许梦圆稍愣了下,纷纷解劝。严芷清像是才惊醒过来,尖声叫道:“你骗人!”严汉和噙着泪说:“芷清,你冷静点,爸爸真的不在了!他找你找了好多次……”严芷清没有表情,但是眼泪淌下来,泪水越流越急。严汉和想去扶她,她把他一推,转身哭着冲出门去了。
程天眼睁睁望着这一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回家的路上,平地一阵狂风。那风刮得天愁地惨,腾起的灰尘形成雾状,路灯的光华被遮得朦胧晦暗。程天伸手拦车,拦了好几辆都有人。有一辆空车擦身而过,对程天视而不见。程天紧急背下车牌号,说明天投诉它。沈慧欣说:“可能人家没看见。”程天气道:“我们是两个人,不是两根草,他得几千度的近视才能看不见我们啊?”沈慧欣笑说:“闲气莫生,才是养生的道理。”程天不服说:“纵容坏人不是社会进步的道理。”他振振有词,沈慧欣一时倒难以反驳,刚巧有一辆的士主动停下,才没再讨论下去。
二人并肩坐在后排,沈慧欣原想和程天说说严芷清,说说家人的重要和任性的后果,程天在车上却异样地沉默。沈慧欣问他在想什么。程天顺口说多背几遍刚才的车牌号,以免忘掉。偏偏手机落在家了,不然存进手机就好了。司机插嘴问是怎么回事,程天忙朝沈慧欣使眼色。沈慧欣没懂他的意思,照实说了。司机有感于兔死狐悲,同行兄弟给人投诉,神色不大好看:“犯不着为这点子小事较真吧?”程天心想:“在你车上,不跟你争。这就叫人在屋檐下,怎可不低头。”暗朝沈慧欣双手一摊,好像在说:“你看,叫你不要说吧?”沈慧欣倒被他的先见之明逗笑了,想这孩子个性独特,机灵敏慧,一定要把他往正路上带。她同时也就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程天的将来,何去何从?
她放下脸来叫他去学校,他也会去;她稍稍忙一些了,他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哪能全天候地盯着他?
上学犹在其次,她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就算愿意,在法律上也很难代替他姑姑取得监护人资格。他的养父母对他自私凉薄,姑姑更隔了一层,就从这么久不来探望他一次,任由程天荒废学业,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就可以想见其余。思来想去,最终恐怕还是要从他养母身上试着想办法才行。
程天问她有关严芷清的事。她低声细细说了。程天叹口气说:“人间悲剧。”少年老成的感慨让出租车司机不计前嫌地笑起来。
回到家里,小敏出来问长问短,她受了沈慧欣的影响,对“关工委”的帮助对象非常关切。程天绘声绘色告诉了她。她听了很嗟叹了一回。
半夜里风雨大作,风声尖锐凄厉。沈慧欣一惊而醒,到窗边把窗帘一拉,就见外面乌沉沉的风夹着白辣辣的雨,雨点被裹成了一个个小白团儿,朝着同一个方向转,翻江搅海似的。法国梧桐的叶子落了一地,不少细枝都折断了。
她披上件薄外衣,急急走到程天房间,却见门下渗出一汪灯光,隐约似有人声。她推门进去,见程天抱着毛巾被坐着,台灯开得亮亮的,手机里的收音机功能正发挥作用。沈慧欣吁了口气说:“没做噩梦?”程天把台灯调得更亮一些说:“做了,不过刚开始就结束了,没来得及把人吓住,就带了一点点吓人的感觉出来。”沈慧欣笑着坐到床边:“你形容得倒很生动。”
看得出程天还是有些余悸,但比起上次的严重,已大见起色。他说:“您叫我万一害怕就听收音机,还挺管用的。有个人啰啰嗦嗦地说话,就没那么孤单了。可惜半夜没什么好节目,全是卖酒卖药的广告。”沈慧欣笑道:“不打雷可以听,要是有雷电,保险起见,还是别用手机。你就想象脑子里有一个收音机,有个人在那儿做广告就行了。”程天笑着称是,他忽然问道:“沈奶奶,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听我妈说在美国就算亲戚也不怎么见面,父母老了儿女都很少去串门儿。”沈慧欣怔了怔说:“因为咱们是在中国,因为沈奶奶是‘关工委’的,张罗孩子是我的工作。”程天摇摇头:“No!拿工资才叫工作,不拿钱叫义务奉献。我说得对吧?”沈慧欣笑说:“那……也可以这么说。”
她想起在的士上考虑的问题,便跟程天要他母亲的联系方式。程天奇怪:“您找她干嘛呀?”沈慧欣说:“老师和家长还要定期沟通呢,何况我和你妈?你的情况我要随时告诉她,让她有责任感和牵挂。最怕两方面都不积极,时间长了就真疏远了。你们怎么说也是母子。”她口气温和,但态度坚定,表示这个决定不容讨价还价。
程天乖乖说了母亲的电话和住址,沈慧欣从台历上撕下一页详细写下。程天看沈慧欣趴着写字,外面雨疾风暴,室内却明亮温馨,相比严芷清,他要幸运一万倍!他陡然有种幸福之感,这感觉激发了他对沈慧欣的依恋,对家的渴望,对眼下这一切的珍惜,捧在手里都嫌不够的。沈慧欣的银发和皱纹,在他眼里是令人鼻酸的美好,他甚至想到:“好多年后沈奶奶死了,我一定会哭晕过去。”
笔划在纸上的微声融进台灯的暖光,化为一股热流从他心里升到眼里。莫名其妙的,他觉得想哭。
蓦然间惊天动地一声响,一个炸雷震得整幢大楼都晃了一晃。程天本能地光脚跑到沈慧欣旁边,拉她离窗口远些。这是第一次,他没顾到自己,而想去照应别人。不让关心的人受伤害,使他潜意识里感到自己是有力的,强大的,正足以克制那困扰他长达两年的心理恐惧。
门外人影一闪,小敏气喘吁吁奔进来说:“程天……”看到房内平安的光景才仓促止步。程天说:“你也会怕?”小敏白了他一眼说:“我是怕你做噩梦,上回不是吓得要死?喝牛奶吗?”程天笑着说:“喝。”再补一句:“谢谢小敏。”小敏笑了:“你别这么学好,我不习惯。”沈慧欣欣慰地说:“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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