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末有两天假期,余波和冯涛商量着要出去旅游。想来想去,只有苏州靠得最近。余波说:“去周庄。”冯涛说:“好是好,不过现在个个都往那边跑,有点俗吧?”余波说:“那你去过周庄没有呢?”冯涛说:“那倒没有。”余波就说:“我也没去过。附庸风雅是俗,刻意清高也一样俗。去玩一趟有什么关系?”
收拾了一个旅行包就要出门。余波说:“身上带了零钱吗?”冯涛一拍脑袋说:“又忘了。”余波笑着说:“你这记性也真恐怖,说过多少回了!我带了,走吧。”
往公交车上投了两块钱硬币,余波坐下来,右掌按在临近的位置上。冯涛见她如临大敌,不禁笑道:“太夸张了吧?”余波拉他坐下说:“说得轻巧。到车站有四十分钟的路,你还没到周庄,先耗掉一半力气了。”又问:“别人都办了乘车卡,上车刷一下就行,你怎么不办?省得丢三拉四,又记不得带零钱。”冯涛说:“办了两次丢了两次,不知道是自己弄掉了还是给小偷摸走了,也不高兴再三顾茅庐了。”
到了车站,余波边下车边说:“这几天不是五一、国庆,景点里人肯定不多。”冯涛却只急着买票。余波笑道:“刚才是我买票的,这回轮到你了。”冯涛笑着说:“你倒不傻。”
一到周庄,没走几步路,就有一辆三轮车过来拉客,说“外面的旅馆贵,我带你们住便宜的。”余波没应付过种场面,便看冯涛。冯涛很泰然地问那人价钱。那人说:“一晚上才七十块。我车费只收三块,等于白送。”冯涛便叫余波上来。路上余波小声地说:“他会不会是骗子?”冯涛也低声说:“是的,他拉咱们去住黑店。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死,总算死得其所。”余波打了他一下,冯涛才说:“他帮人家拉客,人家当然有好处给他,他车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下。”余波这才明白。
到了一户住家门前,车夫喊了一声,里面迎出一位中年妇女,一边叫人带车夫进去吃茶,一边引着余波、冯涛上到二楼。打开其中一扇红门,见是个大房间,房里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电视、空调、衣柜都是全的。余波进去看了一下,一间小小的洗手间,带莲蓬头,可以淋浴,也还干净,心里很满意,但想这些事到底还是冯涛有经验,因此只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吭声。冯涛调试了一下电视与空调,确定没什么问题,便下去同那人办手续。余波在窗口朝外面张了一下。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古旧的民居错落有致。虽是在陌生的地方,而熟悉的人就在楼下。她能听见他和房主的对答,他的普通话好听中略带家乡口音。她第一次感到“幸福”二字如此实实在在。她头抵着玻璃窗,一阵凉意;她把双手也印上去,悄悄地笑了。
中午他们随便吃了两碗“燠灶面”,就到“三桥”一带走动。小桥流水,吴侬软语,与预想的出入不大。倒是一条条小巷子迤逦纵横,踏足的石板上花纹细密,巷壁间青苔处处,岁月幽深,让二人走得兴味盎然。冯涛说:“老了就在这里颐养天年倒也不错。”余波说:“在这儿住三、五天很好,成天累月的住下来我不高兴。”冯涛问为什么。余波说:“太戏剧化了。房子和人都像古装戏的背景,活在这种氛围里我感觉消受不了。”冯涛想想也说:“对的,我们还是在现代社会里生活惯了。”余波笑道:“你不妨闭上眼睛设想,成天听不见汽车声,你习不习惯?”冯涛笑着说:“不行。”余波说:“可不是——虽然你总忘了带零钱,上下车还挤得要死。怨归怨,还是缺不了。”
后来看到有人唱戏,冯涛不很想去,余波却闹着要听。先是陈妙嫦和她的“大学在读”的追求者在那里《琴挑》,又是小和尚小尼姑《双下山》。余波瞧得津津有味的,说“昆曲唱腔太悠扬轻缓,叫人不大耐烦,但是身段和台步太漂亮了,简直美不胜收。”
晚上在河畔一家店里吃饭。冯涛叫切了半个“万三蹄”,要了一碟蔬菜,两碗饭。“万三蹄”虽是不折不扣的大荤,只因制作得法,吃在嘴里,香而不腻,并没有油得吃不下的反感。河里有一两只游船,船夫摇着橹,船娘弹琵琶,唱《十二月花名》。余波听了一会儿,说:“唱得也罢了,可是你注意她不唱时的间奏。”冯涛仔细倾听。琵琶声时强时弱,起伏不定,一弯一弯像亮亮的上弦月,像半个括号,像带钩的伞柄,满世界都漂着伞,不下雨也细雨霏霏了。江南春意就在船娘一挑一拨的手势中颤微微地传到岸上。船划远了,乐声渐渐淡了,冯涛才吁了口气说:“好听!”余波笑着催他:“快吃吧,傻乎乎的,像个树袋熊。”冯涛笑道:“到周庄来就得细嚼慢咽,吃东西也是,‘吃’风景也是。我们又没什么大事,急吼吼地赶来赶去,太可惜了。”余波偏头想了片刻说:“这回算你说得对。”
他们到一家茶庄喝茶,八仙桌颜色沉暗,两张竹椅上垫着银红色、松软的椅垫。冯涛要了碧螺春,余波要了龙井。四顾打量,墙上悬着几幅对联,左边是“花雨檐当乱,茶烟竹下孤。”右边是“妙供来香积,珍烹具太官”,中间笔酣墨饱,写的是“凭君汲井试烹之,不是人间香味色”。余波看了便说:“这茶庄老板真奇怪,把苏东坡的分在两边,欧阳修的倒供在中间。我不怎么喜欢苏东坡,但不该把他放到比欧阳修还不如。”冯涛说:“我说你才奇怪,人各有志嘛!再说他很可能随手一挂,也没怎么讲究。”余波说:“才不是呢,你看中间一幅写得最用心了,又最长最大,显然待遇不同。”冯涛笑道:“我看你是太执着了,我们来放松放松的,也值得为这种事劳神?”余波也笑着说:“该认真的就认真。”
她喝了一口茶说:“要是我外公在就好了,他对这里一定喜欢。”冯涛摩挲着茶壶说:“那我能陪他下棋。他要是爱运动呢,我就跟他打乒乓球,那是我的强项。”余波出了一会儿神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倒是老梦见他。他的事我都是听我妈说的。”她提到萧忆敏时,脸色略微沉了一下。冯涛有点觉得了,就打岔说:“你外公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吧?”余波说:“还没来得及变成‘老人’就给斗死了。他能写能画,围棋也下得好。要不是被定为地主,应该能很长寿。”冯涛问:“为什么?”余波说:“你没听人家讲‘临帖作书,能代体操’?他那种心境,那些爱好,都是能养生的。他还收藏过钱币,参加过‘中国泉币学社’,算是半个专家呢!我们家现在还有一枚‘双五铢’,隔了这么久,也不知真的假的了。”
冯涛心想:“你跟你外公大概有点隔代遗传”,怕她又顺口说到她母亲身上,扯开去说:“茶有三德,你知道吗?”余波笑了,说:“坐禅时通夜不眠,饱胀时帮助消化……”她停下来不作声,冯涛笑问:“第三样呢?”余波说:“不知道。”冯涛说:“作戒欲的药。不过对我不灵。”余波嗔他“神经”,也就忘了原先的话题,谈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上午去逛小街,小工艺品琳琅满目,挂满了一条街。因为是白天,游人便多一些。有几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也在其中挤来挤去。三四个女摊主冲着外国人直叫“shop”、“shop”。余波“格格”地笑,说:“你看她们真可爱。”冯涛笑了,说:“是可爱,‘苏州英语’都出来了。我该不该去纠正她们要发成‘shoping’?”余波撇撇嘴说:“就数你能,当年也不知过了英语四级没有。”冯涛举举拳头说“士可忍孰不可忍”,很郑重地要余波给他打一拳。余波不给,在前面逃。冯涛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追上了,余波说:“给你打也可以,但是你先把你的脚借我踩一下。”冯涛把擦得锃亮的皮鞋伸过去。余波一踩,他忙缩回去了。余波不依,怪他男人大丈夫,说话不算话,要玩“眨睫毛”以示惩罚。冯涛说:“好多人呢,而且还有国际影响。”余波不理,径自把脸凑到冯涛脸上,一下一下眨眼,长长的睫毛拂在冯涛脸上,痒得冯涛哈哈大笑。余波还不准他动。外国人大睁着蓝眼睛,很惊奇地观察他们,诧异中国的风气竟也如此开放。
这时冯涛的手机响起了音乐,余波提醒他他才听到。冯涛接了,“嗯”了几声,向余波说:“我们快回去!”余波见他面色凝重,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冯涛说:“单位有事。”余波说:“那快去收包。”冯涛带几分歉意说:“对不起,头一次出来就没尽兴。”余波笑着说:“玩够了就没意思了,有个七八成最好。本来下午也该回家了。”
二人回到住处收拾了一下,下楼退房。房主还叫二人“下次来还住我这儿,跟你们优惠。”冯涛满口答应,叫了辆三轮车就走。
余波叫他别担心。冯涛说:“怎么能不急呢?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有家‘万发服装有限公司’是我们的赞助厂家,《展望》在财政上有一多半就靠人家撑着——其实也是人家念旧,看在这么多年的老关系,不好意思不继续合作。以《展望》近几年的表现,换了别家,早就撤了——哪知道这‘万发’忽然破了产,立刻就在《展望》引起连锁反应了。这一下弄不好就要裁员。”余波安慰他说:“那另找个合作伙伴……”冯涛摇头说:“《展望》的销量和影响力都在下降,别家是忙发展,它是忙着不倒闭,再要找个像‘万发’那样又好说话又关系稳定的,是谈何容易!都说‘好人不长命’,连有点人情味的企业也免不了倒闭,这个世界的心肠已经硬了。”余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下了车,冯涛直接往杂志社去了。余波心里其实是想为他分担,但又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不禁有些自怨自艾的。她回到家门口,心不在焉地掏出钥匙开门,一扭没扭动,再扭两下,“嘎”的一声,居然断在里面了。她气得踢了几下门。对门房东老太太探头看了一下,淡淡地,又缩回去了。
余波活了二十几岁,真正独立在外,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住校期间,毕竟是公寓化管理,室友又多,有什么事请请别人就解决了。“钥匙断了怎么办”对她来说,竟成了一桩大事。问房东吗?她不愿意,虽然没同老太太打过几次交道,本能地知道那不是个善类,弄不好还给人家刻薄一顿。请李丽绢呢?一则是周末,怕扰了人家的二人世界,二则到底是分开来了,这么点子事还把人家叫来,未免托大。她站在门外想来想去,不得已还是打了电话给冯涛。
冯涛一听锁孔堵了,就叫余波到街上转转,应该有修锁的。余波心想:对呀,出了大门右拐,就有一个老头儿成天坐在那里,好像也没什么生意,不如请他看看。老头儿听说要上门,延挨着不大肯去。余波又问冯涛。冯涛说:“你把手机给他。”余波把手机给老头子。不知冯涛跟他说了什么,三言两语他就应了。余波接过手机笑着说:“还是你行!”冯涛说:“就这样。”匆匆忙忙挂了。
老头到门前看看,拿一根半弯的铅丝探了探,说:“你这是大锁,钥匙也是四面的大钥匙,我开不开。”余波急了,说“那怎么办呢?”老头说:“要么我再到摊子上拿点工具,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这明明是要提价的意思,所以夸大一下难度,待会儿好多要个五块十块的。余波不懂,还当他真的束手无策,便说:“算了吧,我再找别家。”老头大怒,想真也难得遇上这么不懂事的,白跑了一趟,气冲冲地走了。余波四处找了找,竟再也找不到第二家。
天黑下来了,华灯初上,余波在楼外站着,影子拖得长长的。她再着急也知道不能再打第三次,只得立在那里干等。八点多钟,冯涛一脸疲惫地回来了,见她怔怔地立在那里,问“还没弄好吗?”余波点点头,如此这般解释了一下。冯涛去买了张报纸,在中缝找到24小时便民热线,请他们联系了“日夜”开锁中心。一刻钟后,“中心”来了个女的,粗手大脚,“砰砰嘭嘭”一阵敲,把锁整个地卸下来,鼓捣了一会儿又按上去。房东老太太又来问是什么事情。冯涛陪笑说:“我表妹钥匙断了,没事,马上就好了。”老太太叽叽咕咕进去了。这边张嘴就要五十块。余波吓了一跳。冯涛压到四十,掏了钱给那女人。冯涛一开始先叫她去找那老头,大约也是因为比开锁中心省钱的原故。
进屋后,余波往茶挑子里灌水,一边说道:“钱我等会儿给你。”冯涛说:“不用了。”余波说:“锁是我弄坏的,当然是我陪。你单位又……那样,水电费什么的还是我俩一起付好了,总不能老让你一个人扛。”冯涛忽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你很喜欢分清楚是不是?”
余波正在插插头,听了这句话,心里委屈,忍不住接了句“你小声点!”冯涛笑了一声说:“好,是我不够温柔。你爱分就分吧,分得清清爽爽的也好。”说着进房去了。
余波愣了一下,简直不能相信刚才是和冯涛说话。晚上睡觉时,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余波暗想:他大约在那儿嫌我无能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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