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
余波从车站到宿舍时,简直心潮澎湃。
快到目的地时,偏偏遇上了她最怕的堵车。好在“的士”司机很健谈,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还能勉强捺住性子。她看见大街右侧有块巨大的牌子,上写“海内皆知音,投资若比邻。”“知音”两字在她眼里是极珍贵的,这里公然说“皆知音”,她觉得真是亵渎了这个好词。她对于这类自作聪明、篡改经典、唐突先贤的广告语向来反感,因此并不多看。谁知她这短暂的一瞥,却打开了司机的话匣子:“你也看见啦?那个呀……”他嘴一努,继续说:“那东西是有来历的。你晓得吧?管基建的副市长,他小舅子有个小厂,这一条街的灯箱、指示牌、广告牌全是他小舅子做的。表面上还招标,实际上是摆样子哄人,早就内定好啦。那小舅子也不是个东西,做的灯箱会炸,指示牌会断,广告牌还没倒,不过我看也是早晚的事。拿着公家的钱肥亲戚,还弄出这种‘豆腐渣工程’,他妈的乌龟@@一条藤,全都不是人!”
余波不由得又看了那大牌子一眼:草绿色的,微微摇晃,阳光斜切过牌面,右下方阴影处是森森的乌青色,中了毒的颜色。像凶案发生时夜晚的月光,静静的杀机……她平白的感到一阵恐惧。
光影动了一动。她先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定睛一看,阳光的面积不同了,有一条光线散成几个光点落在牌子半中腰上,微细的、微弱的光点,洒在“知音”上头,两行字里唯一一个有些古典文化意味的,唯一一个与这庞大的“现代”有些反差的词汇。她望着那微光,倒认认真真发起怔来。
还好,车流松动了,车开出一截,将广告牌抛到了身后。这一次顺顺当当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到“和燕路183号”,她在门外稍微站了一会儿,有意延长着期待的过程,然后才走到4幢103敲门。
敲了半天没人应,她只得自己开了门。进去一看,客厅的桌上压着一张纸条,说“单位有点事,回得晚一点,等我吃晚饭。”
余波只得先进房收拾东西。一切弄妥当了,她忽然很想到冯涛的房里去看一下。不过主人不在,这样私闯民宅,究竟不大好。余波便拿了个硬币出来,说“正面进去,反面不进”,朝上一抛,落下来却是反面。余波强行把硬币翻成正面,说“我管你呢!”
一个月不见,他的房间却没大变,因为他是没寒假的,初八左右就过来了。电视、电脑、床都是老样子,只是这回衣柜里也收拾得很整齐了。她没好意思多看,关上柜门,在沙发上坐下。有人打她手机,她以为是冯涛,一接却是李丽绢。
余波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李丽绢说:“明天休息,后天开学,那你肯定是倒数第三天来了,这也要惊奇啊?分明低估我的智商。”余波笑了,说:“只知道你情商高,不知道你智商也高,冒昧冒昧,别介意啊!”李丽绢在那边连连笑着说:“贫嘴。晚上出来吃火锅吧?”余波说:“不行,明天吧,今天有事。”李丽绢缠着她不依,说:“什么事从实招来。谁比姐妹还重要?我都跟高桥讲好了,要敲他的竹杠。请你请不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余波叫她“往高桥肩上搁啊”,李丽绢说她“想死”,不屈不挠的非要见面不可。余波想想早一天晚一天也无所谓的,就答应了,又给冯涛发了消息。冯涛说:“第一次就不是我的,可怜!”余波听出他语带双关,假装没听懂,回他说:“明天陪你。”发出去才想起,这话跟刚才那句好像是同样的暖昧。冯涛很快复信:“一言为定,哈哈!”
到了六点多钟,余波来到约定的“傣妹”火锅店,还没来得及说话,高桥已经跑过来鞠躬如仪。余波笑着说:“我就不还礼了,不然像夫妻对拜了。”李丽绢在旁笑道:“你要,送给你。”余波说:“‘送’的前提是你已经拥有了某种东西。”李丽绢笑说“讨厌!”,三个人就坐了下来。
点好了吃的,说了一会儿闲话,服务小姐送了菜来,又在各人的碟子里倒上调料。高桥不停地给李丽绢挟菜,余波只是抿着嘴笑,在滚烫滚烫的汤里捞自己喜欢吃的鱼圆、火腿肠、竹笋。李丽绢有些不过意,叫高桥也吃,不要搛来搛去的。
余波拿漏勺下去舀菜,舀完了,顺手搁在锅里,向着高桥笑道:“都说你们日本男人大男子主义,怎么你不是的?”高桥重复了一遍“大男子主义”,余波给他解释:“就是喜欢摆架子,觉得自己比妻子……高,大,厉害。”高桥“哦”了一声说:“也有人不是的。”又不无羞惭地说:“我爸爸是的。”余波听得直笑。李丽绢笑道:“你就饶了他吧。”说着给高桥挟了一块鱿鱼。高桥说:“谢谢!”想了想说:“你刚才说不要搛来搛去的。”李丽绢凶巴巴地说:“不要就还给我。”高桥笑了,说:“要。”咬了一口说:“好吃!”又告诉余波:“李丽绢有大女子主义。”
余波笑看着他们,有点羡慕。她忽然想起,冯涛这时候多半是一个人在哪里吃饭,不知道是吃“盖浇饭”还是蛋炒饭,一时间很想立刻就回家去。她伸手去拿勺子,陡然间尖叫了一声。李丽绢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估计是烫着了,叫高桥去拿酱油来。旁边桌上的人纷纷朝这边看。
高桥奔回来把倒好的酱油给她。余波接过来涂上去,不由得“嘶”地吸了一口气。李丽绢急得说她:“这么大个人,吃火锅还烫了手。要不要紧啊?”余波说:“没事,我刚才勺子放在汤里忘了拿,勺柄就热了,一拿就挨了一下。”李丽绢说:“回头去买点绿药膏涂涂。”余波说:“真没事。”
三人又吃了一会儿,各自说说假期里的事。萧忆方被机油炸伤的事让李丽绢听得一惊一乍的,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散了之后,余波在药店里买了药膏,搭公车回家。窗户是亮的,冯涛显然已经先回来了。她刚要掏钥匙,门先开了。冯涛笑望着她。两人互相看着,都有点恍惚,好像不大敢确定这一刻是不是真的。然后冯涛微笑着说:“我听脚步声听错了好几次了。”
余波进来关上门,倒了杯水,手指头翘得像兰花指。冯涛说:“手怎么了?”余波说:“吃火锅烫了。”她在李丽绢面前连称“没事”,这时跟冯涛提及,却不由自主地带些要人安慰的意思。冯涛拉起她的手指察看,问“买药了没有?”余波先是一缩,后又不动,胸口“咚咚”跳着。冯涛又问了一遍,她才回答“买了”。冯涛握着她的手指不放,也许只有几秒钟,两个人都觉得像隔了几小时。他终于松开了手,她却又觉得时间太短了。
冯涛咳了一声说:“假期快乐吧?”余波说:“还可以。”沉默了一会儿,冯涛又找话说道:“你翘着手指的样子像是演戏。”余波却笑着接口说:“我倒真会唱几段呢。”冯涛说:“不信。”余波便跑到他房里,把他的深蓝色大床罩披在身上,拖拖拉拉地走出来。她个子挺高,但床罩毕竟是太大了,倒有一半是拖在地上。冯涛笑道:“床罩啊!”余波说:“你要听戏,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
她挥一挥“袖子”,先唱黄梅戏,是《女驸马》里的一段,尤其是“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说我潘安貌,谁料纱帽罩啊,罩婵娟哪啊啊!”字正腔圆,似模似样。冯涛“啪啪啪”地在旁边鼓掌。余波神情一变,变成“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冯涛问:“样板戏?”余波说:“错了,是淮剧《秦香莲》。”冯涛说:“我只知道京剧《铡美案》。”余波说:“你再说我先铡了你。”冯涛吓得不敢出声。余波唱道:“陈世美呀,把你比作天,不见日月星;把你比作地啊,五谷没收成;把你比作君,你坑害众黎民;把你比作臣,你不能保乾坤;把你比作父啊,你不认二娇生(余波解释:就是‘两个孩子’的意思);把你比作子,你不孝二双亲;把你比作禽,你无翅又无翎;把你比作兽啊……”一句掷地有声的道白:“你毛衣没一根。”一句拖着腔的道白:“陈世美呀!”一连串地唱:“你天不天哪地不地啊,君不君哪臣不臣,父不父啊子不子,禽不禽哪兽不兽,衣冠禽兽不差半——毫——分!!”冯涛点头评价:“真是字字血,声声泪。”
余波把买的绿药膏衔在嘴里,冯涛皱眉说:“啧啧啧,你也不嫌脏。”余波含含糊糊地说:“《贵妃醉酒》。”唱念做打一起上,忽然嘴一张,“酒杯”落下,正接在她手里,随即唱道:“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一脸醉态醋意,却又不胜哀伤,床罩扬起,一股灰尘便扑在冯涛脸上。冯涛“呸呸呸”地吐了几口,躲躲闪闪地说:“当然京剧是很好听的,你的唱工做工也是过得去的,不过不得不说,这件‘衣服’严重妨碍了我的欣赏。”
余波强忍住笑,挥洒幅度骤然减小,凄凄切切地唱道:“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情。”这是越剧《红楼梦》的选段,林黛玉魂归离恨天之前,柔肠百转,思绪千迴。余波本来对这一段最夹生,不知怎么,今晚却是这一段发挥得最好。到后来只见她泪光莹莹,弱质芊芊,竟然有点神光离合的味道。冯涛看得入神,连拍手也忘了。
余波表演完了,冯涛说:“最后一个最好,不是哄你高兴的话,是真好!”余波说:“谢谢!”把床罩还给冯涛。冯涛直接把它扔到洗衣机里去了。
他回来时见余波在房间里拧绿药膏的盖子,便走过去说:“我来。”他拧开盖子,沾了点药膏,说:“把手给我。”余波想:“怎么又是这样?”乖乖地伸手过去。冯涛拿手指在她手指上轻轻揉动,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幸亏皮没破。”余波说:“好了吧?”冯涛说:“没,哦,好了。”但是他握住了她的手。余波咬着嘴唇看了他一眼,马上垂下目光。冯涛也正看她,眼神飘忽而迷乱。他握了她半晌,咽了一口唾液,她看见他的喉结有力地动了一下。
余波本能地感到危险,站起身来就要出去。冯涛挡在她面前,按住她的肩,将她仍旧按回到原位。他说:“我寒假里就好想你!”在这样的寂静里,他的话音吓了他自己一跳。于是他知道他是不该说话的。余波颤声说:“你……让我出去。”冯涛说:“我不!”又像是行使权威,又像小孩子的负气。他毫无铺垫地抱住了她,把她推倒在小床上。他竭力地要安抚她,结果却狠狠吻住了她。她用一只手推他掐他,另一只手却还在那里竖着,她就是这种时候,还记得她的手是受了伤的。挣扎中“轰隆”一声撞到了小床头柜,台灯横着倒下来,正对着枕头。强光刺得两人像置身在大太阳底下。太阳底下是外婆买给她的冰糖葫芦,红红的,一颗一颗的,捏着糖球,反复地舔着,很甜,太甜了,甜得受不了了!
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盖在他送给她的那幅画上。放大了多少倍的影子,唱念做打,像她刚才的演出。太像在电影里了。冯涛不要光,他喜欢雨天,密不透风的雨,抽打着他,又激励着他。雨下到他身体上,体温是热的,雨也变成热的。他喜欢热雨。她不觉得热,她觉得烫。阳光太强了,尖锐的烫,灼伤的感觉像火锅里的勺子。金属的,又烫又硬,刺到深处,她想“有绿药膏就好了”。
冯涛想要关掉台灯,但是他腾不出手来。他伸出一只脚,努力了几次,终于碰到了地上的活动插座。他用两个脚趾夹住插头,用力一抽——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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