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外婆家一住了好几天,算一算过两天要过年了,余波便怂恿外婆跟自己回家过年。外婆把头连摇了两摇说:“在乡下过惯了。你们家在楼上,又小又不敞亮;坐汽车去,颠散了我的老骨头。”余波劝之再三,外婆的立场却异常坚定,并且提出了一宗有力的理由:“我走了,我的小黄、小白、小黑、大黑怎么办?”四只猫“喵喵”地叫着,仿佛是帮腔说“是啊是啊!”外婆像“国际大专辩论会”的辩手,占了上风还要做进一步的质问:“还指望我的好媳妇给我喂食呀?”外婆人前人后说萧忆方偏心老婆,有时候露出几句话风,似乎还有责怪刘瑞芬挟制男人的意思。刘瑞芬从别处听说了,见了婆婆未免就不大恭顺,反过来又使得外婆更频繁地到处说她。
余波听到这话,就不大敢再勉强,又想外婆到底老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身边只有儿子媳妇,真正撕破了脸,吃亏的是她自己,就想趁着还没走,把大家弄到一起吃顿饭,说说笑笑的或许就好一点。余波倒不想想她不久前才做过一次失败的尝试。她先跑到舅舅家告诉刘瑞芬中午和外婆过来吃饭。刘瑞芬当然不好说什么;余波又回去拖了外婆到舅舅家去,一路开导说:“舅舅家不就是你家?吃顿中饭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上都过年了,咱们也欢欢喜喜的,大后天我都回去了。”
这天中午不见一丝阳光,树木花草都有点水滴滴的,在干燥的冬天里非常罕有。余波猜恐怕是要下雨。
中饭做得一室皆香,铁锅炒菜有着钢精锅望尘莫及的效果。余波在这儿吃饭,总比在家里多添半碗。韭菜涨蛋,青椒咸肉,青菜肉丝榨菜蛋皮汤,黄灿灿,绿汪汪,看一看就觉得开胃。外婆不时给余波搛菜,余波只得一一地接过来。如果稍有犹疑,外婆不免以为余波是嫌她筷子不干净,就该生气了。刘瑞芬看不下去,说:“你让她自己搛。”外婆顿时“哼”了一声说:“怎么啦?兰兰没嫌我,你管什么闲事?你男人还是我衣胞里爬出来的,倒嫌起我来了!”刘瑞芬听她有点借题发挥,忍了一忍没忍住,回嘴说:“我不过怕兰兰是城里人不习惯,我安什么坏心了?我也是当婆婆的人了,谁衣胞里没爬出过娃来?这也值得摆!”外婆说:“吃我们忆方一顿饭真不容易,汤没喝到嘴,先看媳妇的脸色!”余波急得直劝。刘瑞芬一听忙说:“你要说就说我,你儿子吃的穿的,用的使的,没亏了你的!”外婆说:“亏了你啦?扯块布也是先给你做衣裳。”二人之间日积月累,积怨已久,就差一个爆发的机会。这会儿吵开了头,索性敞开来说。何况余波就在一边,当着人,更是谁也不肯服软。余波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这时候她后悔之中也夹杂了一丝厌烦,心想你们哪天不好翻脸,拣着今天这个黄道吉日?日后舅舅回来,嘴上不说,背地里岂不怪我多事?连对外婆她也有几分不满。
余波关起门来,作好作歹,终于说得他们平息下来。刘瑞芬和外婆都有些羞惭,究竟她们是长辈,而且余波这样“拉郎配”似的一片好心,两个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刚发过火,一时下不得台,都不肯说一句软话。
刘瑞芬沉着脸刷锅洗碗。余波只得勉强招呼一声,扶外婆回家。
半路下起了雨,好在不久也就到了家。余波也不顾外婆多心,拿了把伞说要出去走走。外婆想拦,看看她的脸色没言语。
雨下得不大,可是小路上既没有柏油,也没有水泥,地面变得十分泥泞。余波撑着伞在风声雨味里走着,觉得自己像古代的书生,吟着《秋窗风雨夕》,或是偶一侧头,远远地见到“孤舟蓑笠翁”。她对刚才的琐碎争吵极不耐烦,有意识的要寻些超逸、隽永的况味。
一出神,伞柄稍斜,一阵风卷着雨点便扑在脸上。余波将伞面调整了方向,挡在正前方,连视线都遮住了。蓝绸伞面一路在眼前晃动着。到了目的地,余波收起伞来,前面是一家医院。她向身后的余英言、萧忆敏说:“就是这里吧?”这已是半个月后,一个雨天的下午了。
四
余波的舅舅萧忆方全身皮肤60%烧伤。消息传来,顿时全家震动。
萧忆敏和余英言准备了五、六千块钱,三个人坐车到市里探病。不知怎么,来到了医院大门口,萧忆敏一时却没有进去,倒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余波在旁边推了推她,她才沙声说道:“走。”
找到病房,先见到外婆、刘瑞芬围在那边。走到近处,才看见浑身缠满纱带的萧忆方躺在床上,连脸也遮没了大半。他微弱地呼吸着,手脚不得自由,腿上还吊着瓶水。刘瑞芬哭得嗓子都哑了,一见了余波他们,又忍不住大放悲声。余波怕医生干涉,忙返身推上了门。她父母便好言劝慰,拿出钱来。刘瑞芬也不推挡,也不道谢,接过来顺手收好。
忽听外婆数落道:“有地不种,要跑到油船上去。去了你就老老实实在那儿算账吧,偏又上船头看人家电焊工焊船!短命的船老大什么时候不能焊缝啊,怎么就让他碰上了!一点火星落在机油里,还有命哪……”外婆说到这里,深陷的眼窝里溢出了泪水。她望着动弹不得的儿子说“为什么不让我替了你,我还有几年的命?”那种焦心、急痛就像是回到了年轻时,丈夫被定“地主”斗死了,儿子被人家说是“地主的狗崽子”,打破了头皮。她给儿子上药,包扎,也是这么埋怨一气,心疼一气,也是这么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神气。
萧忆敏安慰着母亲,不由得也流下泪来。她和萧忆方一母同胞,本来是最亲的。因为她闹出了“风流韵事”,又因为萧忆方待母亲并不周到,两个人各有各的心病,彼此都觉得不好意思。看到对方尴尬,都以为他(她)在想着自己这一方的不是,倒越发尴尬了。一对亲兄妹,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农村,隔得也并不远,平时却极少走动。萧忆敏这时候看见哥哥命在旦夕,才分外觉得那一份骨肉相连的牵痛。
余波见外婆老泪纵横,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只是萧忆敏也在那里,她就不想过去了。萧忆方哼了一声。刘瑞芬忙止了哭,跑到床边。余波的外婆也住了口,和萧忆敏、余英言一起过去。余波也忙上前。
萧忆方艰难地睁开眼,第一眼先看到萧忆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萧忆敏想拉他的手,粗粗一看,他浑身上下竟没一块能碰的地方,于是轻轻喊了声“哥”。萧忆方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微微张开嘴,慢慢地说:“我……不……死!!”他这句话声音细弱,几乎是以唇语说出来的,神情却很坚定。满室的人只有余波和萧忆敏看懂了。萧忆敏吸着鼻子说:“我知道,我知道。”萧忆方又说了一个“妈”字。外婆这次看清了,流着泪问他:“啊?”余波却知道萧忆方不是在叫外婆,而是为了平日和母亲不和,要向萧忆敏解释。萧忆敏说:“哥,我都明白。”萧忆方欣慰地吐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说:“我……也……明白……你。”萧忆敏泪水涔涔而下,正像小时候她受了欺负,萧忆方总是替她出头,又敌不过别的根正苗红的小孩人多势众,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她的“作风问题”虽然已成往事,这些年却一直是她的隐痛,有人鄙夷,有人惋惜,却只有一个亲哥哥能够“明白”!
众人先还跟着悲痛,这时面面相觑,不知这兄妹俩打什么哑谜。余波退出圈子,到一张掉了漆的椅子上坐下。余英言看了她一眼,上前来劝萧忆敏,叫她别这样,来探病的,倒反而让病人情绪激动。萧忆敏强止了哭,向萧忆方笑了一笑。刘瑞芬在一边忍了半天,终于插口说:“妹妹,让他再睡睡吧。”
余波一家是坐财政局的车来的,这时便依旧坐车回去。司机在车上正等得不耐烦,见三人来了,余科长的夫人还两眼红红,就不敢多说什么了。余英言说:“李师傅久等了”,又敬他烟,又说回去后叫萧忆敏母女先回家,他请李师傅便饭。司机推辞了一下也就答应了。余英言安抚好司机,便回头看萧忆敏。萧忆敏说:“我没事。”余英言说:“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看你哥精神还好,一定挺得过来的。”萧忆敏说:“他是很坚强的。”余英言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老朝后面偏着头,十分吃力。萧忆敏想叫他坐到后面来,碍着司机不好出口。余波说:“爸,你请李师傅停一下。”车停了,余波下车伸个懒腰,拉开前门,要余英言坐到后面,说在前面风景看得清楚。萧忆敏不语,余英言边到后排坐下边说:“这丫头真难伺候。”
车开动了,隔着玻璃能看见右侧的树木向后飞逝。余英言想找些话说,末了却闭上了眼假寐。萧忆敏便又渐渐地去想萧忆方的伤势。
进了城区,余英言说:“待会儿你们先回去。”萧忆敏“嗯”了一声。余英言看了看妻子,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余波在前面陡然活跃起来,缠着司机问这问那。萧忆敏的手僵了一下,也反转来握住了余英言的。他要说的她全知道了。从那件事以后,她远着他,因为觉得他理所当然地不想理她。现在她知道他没同她分开,并不只是为了女儿,为了责任。他是为了对她的感情,才默默承受了那一切。中年人谈起感情来似乎是近于奢侈,但是在这一刻,她为她能有这样的挥霍而感谢上苍。
他们松开手,心里有一种新的安全的感觉。既松弛,又稠密。余波也沉默下来,想起许多旧事。后来她渐渐有点走神,末了却记起一首唐诗来:“娇嬡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黄昏雨密东风急,向此飘零欲泥谁?”她从前不大明白这首《雨中闻莺》,为什么写呀呀学语,呖呖莺啼,要从冷下笔,不着暖色,反倒说什么“黄昏雨”、“东风急”,又是“向此飘零”。现在她像是有些懂了:暮色四合,雨密风疾,花叶飘零,在凄冷的天地之间,只要有一间屋子能够存身,能够蔽体,能够栖息,除此之外,又能隐隐听见另一个生命的啼叫,知道自己不是独个儿,那就很安心了。余波记得孟庭苇唱过“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两个人的微温靠在一起不怕寒冷”。高雅和通俗,古代和现代,大约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可是一旦有另外一个孤独在远远回应,那就是极大的幸运,极大的幸福。
“吱”的一声,她身子倾了一倾,听萧忆敏说:“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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