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天晚上,曹晖就住在医院里。蒋玫回去拿了洗漱用品,也留下来陪他。曹晖叫她回去睡,她说什么也不愿意。结果两个人在小床上挤了一晚,又因为同室的老头子,蒋玫连衣服也没大脱。
第二天早上,蒋玫打电话到电视台请假。是小蔡接的。蒋玫信不过她,说有点事要找李姐。小蔡笑道:“什么事啊?跟我说不是一样的么?”蒋玫心道:“会一样才有鬼呢。”坚持要李姐接。不一会儿,李姐在那头“喂”了一声。蒋玫便说想请假一天,陪男朋友做身体检查。李姐关切地说:“他不碍事吧?”蒋玫谢她关心,说没有大问题了,做检查只是求个心安。李姐就说:“没关系,你放心,回头我跟头儿说去……等等,俞小丽叫向你男朋友问好。”蒋玫一笑说:“也谢谢她。”俞小丽的大嗓门忽然响起来说:“‘也’谢谢啊,哈哈哈,算了,不跟你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叫你老公保重。”蒋玫刚要分辨不是“老公”,那边已经挂了。蒋玫笑着嘀咕了句“这个大炮筒子”。
曹晖说:“其实你用不着请假,真的。”蒋玫不依道:“才不!今天说什么都要粘住你一天。”她昨天乍闻噩耗,心神大乱,只觉得能和曹晖再过一天也是好的,这时候风平浪静了,分外感到二人相守的可贵,明知曹晖没什么,也舍不得走。曹晖了解她这一层心理,也不勉强,只笑笑理了理她头发。
两人挨次刷牙洗脸,等着退床。蒋玫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得不舒服,夜里做了好多个梦。”曹晖说:“是连环梦还是并列梦?”蒋玫笑着说:“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别的都忘了。我梦见自己自杀——先是看着别人被杀,后来不知怎么的,变成我自己了。很壮烈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仰身,倒地,还发出‘砰’的一声遥远的回响。”曹晖哈哈大笑:“你当导演啊?”蒋玫想了想说:“我觉得我这个梦是有意义的。”曹晖饶有兴味地说:“哦?”蒋玫说:“真的。我分析我自己,恐怕是害怕失去你,宁可是我死了,把你替换出来。你昨天不是也仰身、倒地么?”曹晖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一时倒噎住了,过了半晌才说:“我知道。”蒋玫端详着他,笑了一笑。
手机响了,一接,是小赵。问他有什么事,他只神神秘秘地说:“十五分钟后贵人驾到。”
一刻钟后,“贵人”,盛总的女秘书来了,是小赵开车送她过来的。小沈要打稿子,就没有来。女秘书也不寒喧,也不问候,只催着曹晖去做体检。曹晖还在犹豫,小赵笑接道:“盛总说小曹是《厚土》的人,小曹的事就是单位的事。”于是去做体检。
蒋玫深知盛总的脾气,吝啬到极点,却又爱充大方。和大家签约时从来不肯提“医保”,提了就没得谈。要不是秘书施压,他绝没有这样慷慨。
曹晖陪秘书走在前面,蒋玫跟小赵稍微落后。蒋玫轻声说:“费康健有没有说什么怪话?”小赵撇撇嘴说:“你说呢?”蒋玫冷笑道:“瞧他费老师一辈子没病没痛。”小赵轻轻地笑道:“别生气啊,我问你啊,你说她……”他朝前面的秘书努了努嘴儿:“是不是看上你的‘曹师兄’啦?怎么这么关心的?”蒋玫吃了一惊,郑重地说:“会不会啊?”小赵吃吃直笑,说:“就知道你会紧张。放心吧,你师兄虽然帅,还勾引不到……那个人。”声音又低三分,鬼鬼祟祟地说:“人家是什么品味啊,要找都是中年人,又有钱有地位,又跟疼女儿似地疼她。”蒋玫这才放心。做完检查才两点多钟,有些结果不是当天能拿得到的,于是办了出院手续。秘书让小赵开车把他们送回家去才走。
两人先煮方便面吃了,又睡了一会儿午觉,起来洗过脸,坐下来,也不过四点钟。离晚饭还早,要上哪儿玩玩又太晚了。曹晖便提议说:“找个剧本来读读吧。”蒋玫“噗嗤”一笑说:“又来了,这回又读谁的?”曹晖说:“沙叶新的,好不好?”蒋玫说:“好。”
两人找出《沙叶新剧作选》,挑了个《寻找男子汉》,曹晖随手翻出一段,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我读了啊。”蒋玫笑着推他。曹晖读道:“那天在婚姻介绍所,你好像漫不经心,有点无所谓的样子。”蒋玫忍着笑读:“我总觉得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很好笑。”曹晖读:“好笑什么?”蒋玫做了个手势:“像人工嫁接。”曹晖向蒋玫踏上一步,朗声问道:“人工嫁接?可我还是要感谢婚姻介绍所,是那位包同志把你嫁接到我这棵树枝上了。”蒋玫也站起来,正色道:“请注意,还不一定成活!”拍拍曹晖的头说:“听到了没?不一定成活——假如你对我不好的话。”曹晖笑道:“这可不是台词,别瞎打岔啊。”他换了种“庄严”的表情,用那种相当抒情的调子,一手抚胸,表决心似地说:“一定能成活,而且能开花结果。那天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很有个性,很有思想,当然也很美……”蒋玫笑着说:“当然了,还用说吗?”曹晖不理她,继续读下去:“而且我坚信你是为我而存在的。”蒋玫说:“那可未必。”曹晖瞪了她一眼读:“通过这半个月的接触,我更加坚信你的心灵和容貌都是按我的要求塑造出来的。”蒋玫看着书说:“你这么自信。”曹晖说:“不自信,我就不可能提出来跟你约会。”蒋玫笑读:“我喜欢你的大胆。”曹晖读道:“为了使你更加喜欢,我还要再大胆一些。”蒋玫双手抱肩,夸张地念:“你要干什么?”曹晖重重地读道:“吻你!”蒋玫故作紧张:“不,不,我们才认识半个月……”曹晖说:“对我说来已经半个世纪!”
他们停下来,盯着剧本的下一句提示:“[周强吻舒欢。”
曹晖笑道:“这个要不要表演?”蒋玫笑道:“不用,谢谢了。”曹晖说:“浮光掠影地演好不好?”蒋玫不懂,问他什么意思?曹晖迅速地亲她一下,笑嘻嘻地说:“就是这个意思。”蒋玫捶了他一拳说,“不读了。”
曹晖说笑着把书丢开,拿了本画册来翻。蒋玫问他:“看的什么?”曹晖把册子移过去,两人肩并肩地坐在床头,一页一页地翻着玩儿。蒋玫说:“这还是上回我到旧书店里淘的。”曹晖微笑道:“这么上档次的东西,当然是你买的了。”蒋玫一笑,望着《江帆楼阁图》、《溪山春晓图》、《梅竹双雀图》一幅一幅从曹晖手指下面流过,说:“我买来往那一搁,还从来没认真看过。”曹晖说:“现代人嘛,都太忙了。还有几个人有心思去看这些?”
翻到一幅画于明代的《关羽擒将图》,人物高大,气势雄壮,红绿金粉,鲜艳夺目。曹晖喝彩说:“这个好!也不能老是渔翁啊,树啊,鸟啊,搞得古中国就像个植物园。”蒋玫说:“我不喜欢后面的泉水石头,没有必要。”曹晖说:“还好吧,那是南宋院体山水画的规矩,代代相传,不能缺的。”蒋玫说:“我讨厌规矩!”
看过了《芦雁图》、《寒山图》,正要往清代部分再翻,蒋玫的手机响了。她接了足足有五分钟,脸色也阴沉下来。
曹晖说:“怎么啦?”蒋玫便说:“我们单位的小蔡,大概看我享了两天福,心里不痛快了,叫我晚上朝台里赶。”曹晖笑道:“她是领导吗?说了就要去?”蒋玫恨恨地竟骂了句粗话:“狗屁领导!就凭她?”说了又觉得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她说她打字慢,我要是不去,字幕来不及配,明天就赶不上审查了。制片人那里大家不好交差。”曹晖说:“那是摆明了威胁你。”蒋玫说:“可不是?”曹晖便说:“天不早了,再等吃过饭,再等加完班,你一个人回来我还不放心呢。要不我陪你去吧。”蒋玫想一想说:“不了,省得她又告诉人家:男朋友没病装病,小蒋请假是假,逃班是真。我可吃罪不起。”
两人匆匆吃了晚饭,蒋玫加班去了。曹晖也把杂志社一些稿子拿出来看。九点多钟蒋玫还没回来,他便打她手机。不料音乐声却从枕头那儿传了过来。原来她走得急了,手机竟忘了带。曹晖掐了电话,惘然若失。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机,看存在里面的一个个名字。有些是真名,有些是笔名,有些是网名,有些是简称,什么“章”、“小洁”之类。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名字的主人都是女性。蒋玫不像他前几个女友,总爱查他的电话,偷看他的消息。她脾气不大好,性子比较急,做错了事从来不肯认错,可是单凭她对他隐私的尊重就使人有一种温暖的安全。他朋友的来信,有一次口没封好,她都能不看。对于他前任几位女友,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曹晖调到一个号码,想了一下,终于没摁“拨打”,反而摁了“删除”。他清空了电话薄,也清空了全部历史。他坐在那里,像刚刚冲过澡,有种脱胎换骨般的清爽。
手机响了,不是他自己的。他坐到床边,拿起蒋玫的手机接了。那边是一个娇媚的女声,问“玫玫上哪儿去了?”听口气和蒋玫关系亲近。曹晖告诉她蒋玫加班,手机忘带。那边“格格格”地一阵笑,银铃儿似的:“小玫玫还是这么丢三拉四,对了你是谁啊?”曹晖不知该如何答她,反客为主地说:“你是哪位啊?”她很随意地说:“我叫蒋莉,是她姐姐。下面轮到你告诉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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