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1-12-26 08:45 编辑
一 那年,上午九点,我们坐上学校安排的校车,向军营出发。 第一次穿新军装,出发前,每个人都感觉特别新奇。 簇新的棉布,眼前一亮的军绿色,皮带束着腰,宽大的裤脚,让每个人矮了半分的胶鞋,帽子总是东倒西歪,头发总是不顺服地从帽子里冒出来。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别人,女生们笑得前仰后俯,觉得我们就是一群电影里的匪兵甲和匪兵乙。
上了车,这样的兴奋依然延续着,我们像一群叽叽喳喳出笼的鸟儿。 一路上吵得司机快受不了了,转弯处他一脚刹车,车速一下慢下来,大多数人因为惯性向前倾倒,一时间,车厢里呀---呀--的声音此起彼伏。 正有同学要抱怨司机师傅几句,师傅却靠边停了车,回头指着一个女生说,那是后视镜啊,不是穿衣镜。 原来刚才,那个女生探头对着后视镜当镜子照,把司机的视线挡住了。 女同学的脸嗖地一下红了,她退回到座位上,拉扯着身上的军装。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股痛感传来,低头发现,光顾着看别人,就在刚才急刹车时,自己的小拇指竟然被突然倾斜的凳子压扁了,一股殷红的血直往外涌,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司机跑过来看看我,又跑出去打电话,很快有车过来,拉着我和我的同桌好友冯华,一路飞驰而去。
一路晕头转向,近中午,我们终于在一大门前停下,大门门口插着红旗,两边各有一位站岗的军人,表情严肃,身姿挺拔。 司机探头出去说了几句,随后车进了大门,很快停在一座二层楼的楼前,司机告诉我们,这是军营的卫生所。 下了车,我心有惊恐,捂着手指头不敢看。 司机把我们带到一间诊室前,诊室门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布帘上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掀开布帘,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瘦高男医生迎了过来,他看了我的手,对我同学嘱咐了一句,你们先等一下,我去取消毒包。扭头出了门。 我低头,松开捂住的手指头,歪曲的指甲突然暴露在我眼前,鲜血依然在不屈不挠地往外冒,触目惊心,我心里一哆嗦,再次大哭,是不是骨头断了呀。 就在这一瞬间,听得咚地一声,是我同学冯华的头撞到了墙上,她晕倒了,整个人往地上滑去。 救命啊,我一下崩溃,尖利的声音在医院里响起。
混乱间,直直冲进来一个小伙,穿着军装,个子不算高,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他。他跟着我蹲在地上,扶起冯华的身体,挪到最近的墙角靠着。然后一只手按住她的头,另一只手腾出来,用手指掐她的人中,一阵忙乱后,冯华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转头慢慢地看向他。 这是一张十七八岁略显稚嫩的脸,脸色红红的,额头上正微微冒汗,眼睛很亮,帽子歪在一边,露出刚刚剪过的头发,短短的,颈部发根处显出一些青色。 这该是一起军训的年级男同学吧。我心里猜测着。 医生从外面急匆匆赶来了,他迅速判断形势,检查了冯华的身体,确认她是晕血,敲开一支高渗葡萄糖,嘱咐男同学,慢慢地喂给她喝。 这才回过头来,一边察看我的手,一边瞪着我:你一点皮肉伤,就这么大呼小叫,差点把我们吓死。 然后一脸严肃转向其他两人说道,这么娇气,怎么配穿军装? 不是的,那个男同学看着医生,带着歉意的口气耐心解释,她们今天是第一天,还没报道呢。 医生不置可否,带我去了里间的手术室,打开消毒包,戴上手套,消毒,缝针,包扎。 一系列的心理震荡,让我只敢龇牙咧嘴,不敢再吭一声。
手术结束后,我们一道往军营驻地走。 没人说话。 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中餐没吃,肚子一直在咕咕地抗议。虽说是秋天,太阳有点秋老虎的余威,把我和冯华晒得有点焉了,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 男同学一直走在前面,背挺得直直的,一直用余光扫着我们。 出于感激,冯华忍不住问,喂,同学,你是我们年级几班的? 他停了脚步,回过头来,有点拘谨地对着我们敬了一个军礼。 我和冯华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他正了正帽子,额头上的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有点腼腆地说,你们好,我叫XX,是你们军训的教官,二班的班长。 我和冯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教官呀。 他背过身去,继续走,边走边说,我带你们去宿舍。 我们跟在班长身后,他走路的姿势很标准,背挺得直直的,我们打起精神模仿着,一路走到了安置我们的营房。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了我们的小班长。
二 部队的驻地很大,分成三大块,一块是我们上午去的办公区,一块是训练基地及营地,一块是生活区。 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拉着铁丝网。营房是一溜一溜整齐的平房,白色的墙壁上写着各种标语。 驻地内道路四通八达。 道路两边,都种着两排树,有梧桐也有杨树。没有风,背阴处树叶一片葱茏,向阳处叶子闪闪发光。 按照部队编制,全年级同学分散安排到不同的连队,我、冯华和另外八个女生分在二连二排二班,住在同一个大的营房里。 营房又高又大,四周窗户通风,显得特别凉爽。 每人一桌一椅一床一柜。 床是统一的高低床,清一色的军绿色被子,叠得棱角分明。 小班长已经将我俩的行李箱搁在了我们的位置处。 在我们整理行李期间,他又从食堂取来了给我们准备好的午餐。 小班长说,你们先休息,我走了。 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说,下午报道,你们不用去了。 分到二班的女同学陆续回来了,她们聚过来,围着我俩,关心我的伤势。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是我们的班长吗?怎么这么小啊?
第二天上午,是部队的迎新报告。所有人穿着簇新的军装,整整齐齐站在训练场上。 主题台装点得简单隆重。四周插着红旗,湛蓝的天空下,一大片绿色,像我们的青春一样蓬勃。 团长照着一张纸,念得结结巴巴,团长做完报告,紧接着是连长。 学校的领导照着一张纸,念得文绉绉的,还用了不少排比句。报告太长了。 簇新的衣服包裹着我们的疲倦,我们在太阳下打着和欠,私下比较着。 总的说来,团长比连长健壮,连长比我们排长健壮。学校的领导就像是营养不良的人或者营养过剩的胖子,不堪比啊。 而我们二排排长,成了我们心里的明星,高高瘦瘦,很帅,长得像钟汉良,一笑起来,眼睛温柔迷人。 几个班长整整齐齐站在他身后。我和冯华用眼睛找着我们小班长,一比较,又显出他的小来,哎呀,依然不堪比啊。 晚上排长带着小班长到我们营房来,排长笑眯眯地嘘寒问暖,大家像见着明星一样,兴奋地围着他,小班长被我们挤到了门外,差点给忘了。最后还是排长想起来,吼道,二班长,过来,熟悉一下你的兵。小班长这才从人堆里挤过来,排长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他哎哟一声,差点摔倒,排长笑了,大家也笑了。
我们正式开始了难忘的军训生活。 军训内容和时间安排贴在每间营房的门后,随时提醒我们。 6:00起床 6:30 出操,7:00早餐 8:00 集体训练 11:40结束训练 12:00午餐 13:00休息 14:00分别训练 16:00分别检查考核 18:00 晚餐 19:00自由活动 20:00学习汇报 22:00 熄灯睡觉。 带领全体学员训练,教官是排长和连长。分排或者分班训练,教官是各排排长或各班班长。 晚上由班长领着大家学习纪律和时事。 周末全连集中学习或在礼堂看电影。通常是战争片和纪录片,要求写500字以上的感想并上报。 随时开展思想和业务评比工作,班长每天检查,连长每周督促排长检查。
三 第一天是走正步。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步走。教官扯着嗓子喊着,在前面示范。 动作分解到每一步,抬脚站半天,不能放下来,大多数人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教官挥手解散,随后分班训练。 第一天,我们深受打击,明显感觉到腰酸背痛,胳膊和腿都快抬不起来了。 小班长顶着烈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示范,一个人一个人地纠正不规范动作,他的河南口音普通话,总让我们笑场,他不好意思,又不敢笑,拼命绷着一张脸,把自己弄得特别别扭又无助,很快汗水把他的军服变成了两个颜色,前面一个,后面一个。 第一周都是走正步,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步走。热辣辣的太阳下,枯燥的机械动作,很快被大家厌倦。
分班训练后,我们和小班长熟悉了,我们叫他小班长是正确的,他虽然和我们同龄,但确实比我们小,他是年末出生的。熟悉以后,小班长在我们班,再也无法树立威望了。 在我们眼里,小班长成了随便揉的面团,而那个笑眯眯的明星排长则是个严厉的笑面虎。 于是我们的分班训练变得相对轻松起来,因为我们总是欺负小班长。 同手同脚,或者左右不分,开始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偶尔有同学出错,很快就纠正过来,熟悉以后,故意为之的情况越来越多。 小班长没有脾气,或者他不知道怎么发脾气。 一个基本动作,动作不规范的人排着队,聚在阴凉一点的位置,看小班长一遍一遍地重复。时不时模仿他的河南口音,嬉闹着。 小班长常常哭笑不得。而当排长过来检查的时候,大家才有所收敛,重新变回一本正经的淑女。
九月中下旬,热度稍减,但太阳依然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帽子下是一张张热气腾腾的脸。 站军姿开始以后,每天总有女生昏倒,或者装作昏倒。 无法保质保量完成布置的任务,小班长总是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们。 每当他下决心要惩罚我们的时候,罚站或者跑步,请病假的人就多起来了。崴着脚的,肚子疼的,然后剩他自己,在一边生闷气。
每次例行检查,小班长总不忘提醒我们,要表现得好一点啊,不要给他丢脸。 遗憾的是,我们总拖他后腿,排长一次一次把他叫去训话,然后他耷拉着脑袋回来。 学习时间,我们问他:小班长,排长叫你去那里干嘛,是不是挨批评了? 小班长连忙申辩,怎么可能呢,排长让我帮他打开水。或者是,排长让我给他带馒头。
军训生活,我们最喜欢打靶和叠被子。 叠被子让我们每个人大开眼界,班长和排长用变魔术的手,迅速把一床床软踏踏的军用被,变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这分明是女生最擅长的本领啊。 打靶,我们第一次接触了实弹射击,并且学会了很多军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我们每天在歌声里开始一天的训练,又在歌声里结束训练。
军训太累了,我们每天的渴望是吃饭和睡觉。 早上六点半出操不能按时起床,而吃饭的时候一到,大家却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不顾一切冲向食堂。 食堂的馒头特别好吃,小小的,半两一个,面揉得很劲道,越嚼越甜。 最初吃一个两个,后来发展到可以吃八个,白天太累的缘故,每个人的胃口不知不觉大了很多,也想着晚上加点餐,大家很快胖了不少。 晚上学习,我们总会找到小班长,你还有没有馒头啊,小班长于是有心了,每次都多带几个到办公室。晚上拿出来,大家分享。
因从小偏食,很多菜不吃。有一次食堂一整天的食谱是海带,豆腐和血旺,我饿了三顿,饿得晕头转向。 晚上,我去找小班长请假,要求出军营,去营门外的小卖部买零食和快餐面。 部队纪律不允许外出。小班长犹豫了半天,终于默认了。 我们几个同学刚走到大门口,就被值班的人拦了回来。 我们愤愤不平地跑到小班长那里抱怨,小班长耳根软,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带着我们一起走。 那天,我们突然有了底气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起走到了部队大门口。他让我们在那里等着,然后自己请假出去,很快抱着一大堆零食和快餐面回来,像踏着祥云归来的孙悟空。 那天的月亮很圆,夜色比白天清凉很多,路边草丛里,有蟋蟀在歌唱,我们高高兴兴地走在月光下。 后来听说排长喊小班长过去训话了,听说他破天荒和排长吵了一架。
再后来是连长,通知他写检查。他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我们问,小班长,连长喊你去干嘛呢? 小班长扭扭捏捏地说,连长让我帮他洗衣服。 我们打抱不平说,小班长,我们去投诉连长,怎么能欺负士兵。 小班长吓得赶紧说,不是洗衣服,这次是通知明天看电影的事情。
四 传说中军训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了。 军训最可怕的就是紧急集合,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 我们总是提前从小班长那里探听消息,今晚要不要起来啊,会起来几次啊。 小班长其实也不清楚。 我们于是不敢睡觉,不敢脱衣服,也不敢把被子打开,一听见紧急集合的哨声响起,就马上跳下床,背上打好被子的背包,穿起鞋就往外跑。 有时候,迷迷糊糊等了一夜,也没有紧急集合,有时候刚放松睡下,突然哨子就响起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哨音让我们颤抖,然后是几乎要哭出来的绝望。军裤穿反了,鞋穿反了左右脚,背包松了,衣服没有扣,皮带掉了。 这些常常发生的尴尬,直接影响我们每个人,不能按时跑到终点的,要被处罚,跑步或者罚站军姿。会影响每个班的评比,也直接影响班长的评比。
那一次,付静竟然忘了换鞋,穿着拖鞋,背上被子就往外跑,很快跟不上队伍,小班长发现了,让她出列,她不肯,小班长很容易无奈,他只好把他的鞋换给付静,然后穿着拖鞋跟着我们跑到了终点。 那次是连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作为一个班长,竟然穿着拖鞋,起不到带头作用,无纪律至极。小班长站在训练场的中间,耷拉着头,焉得像一株麦子。
军训快结束的时候,小班长来和我们告别,小班长说,他调到炊事班去了。 我们问他,你为啥要调走呀? 小班长扭扭捏捏地说,因为他表现好,团里推荐他去了炊事班。 小班长说,我们河南人,做的馒头可好啦,你们吃了就知道啦。
记得有一次大家一起聊天,小班长说,要是我表现好,我就可以推荐考军校了,就可以让爸爸放心了。小班长的爸爸是退伍军人,后瘫痪在床,一直希望他好好表现,考上军校。 小班长走的时候说,年底我过生日,请你们来,我给你们做我们那里的牛肉拌面,可好吃了。
新班长来了,新班长比较严厉,我们这种松松垮垮的习气收敛了不少,,我们班破天荒在评比中得了奖。 我们问到小班长,新班长说,他受了处分,调到炊事班了。 大家吃惊又不吃惊的样子,哎呀,小班长怎么那么爱说谎呢,还说是自己表现好呢。
军训结束那天,我们照例站在训练场上。 团长照例念着别人写的稿子,结结巴巴,也没有正确断句。 然后是我们学校的领导照例念着别人写的稿子,也引用了几句诗歌。 小班长偷偷托人给我们班带话,说今天的馒头是他做的,可好吃了,我们是吃了午餐走吗? 那天学校的车很快带走了我们,我们没有吃上小班长做的馒头。
军训结束后,我们很快忘了军营的一切。 小班长的生日,我们不知道有没有收到过他的电话,那时候电话不方便,总是打到寝室楼下,由宿管转接,然后宿管在楼下扯着嗓子大叫。 那年,我们十八岁,和小班长一样大。
五 许多年以后,我看着论坛里发的夕阳的照片,突然想到了一些人,一些往事。 时光如水滤过,而我们的内心越发沉静。 依稀想起了军训时光,想起了小班长,原谅我,早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能用XX代替。 那个好脾气的小男孩,他的羞涩,他的拘谨,他的无可奈何,他的无措,他的谎言,和他的馒头。 我们老了,来不及珍惜一些人,一些美好的事,就老了。 而我们又那么容易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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