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次日一早,下人奉上一碗人乳。木棉啜了一口道:“一股腥气,叫你们撒些生姜末子,总是记不住。”下人忙道:“小的这就去切。”木棉又道:“那乳娘是不是遵我之命,只喝鱼汤,不吃别的?”下人道:“正是。饿得奄奄一息了,想也没什么好奶水,不如放她家去,另换一个白白胖胖的来。”木棉道:“不准!这个人这样大胆,我叫她只喝鱼汤,不要放盐,这才保得乳汁鲜纯,她偏不听我话。既然不听话,留着她干什么?”下人道:“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办。”冷斯花在旁暗想:“光喝汤不放盐,比药还难喝呢,哪里怪得了人家?”但想事不关己,也就默默不言。挽秋精神渐已复原,这日也陪侍在座,这时便道:“娘好服丹药了。”
木棉打开一只盒子,长指甲拈出一枚她亲自制炼的殷红如血的药丸,填入口中,又喝了一口乳汁送药。丫环们送上茶来漱了口,她才挽着挽秋、冷斯花往演武场去。
彼时燕大帅、梧桐、芯荧、天涯、原东琳等都在恭候。碎姨一人独坐场中,前面四顶轿子,轿帘低垂,瞧不见她四个徒弟的样貌。木棉嫌不热闹,叫把柳北水、色鱼二人叫来,又叫三大家将也快马赶来。不一刻都齐了,木棉笑道:“这才有趣。”向碎姨道:“你昨日说嘴,今天可得露两手绝活儿。”碎姨笑道:“是了。”
她双袖一拂,四扇轿帷同时掀开,“踏踏踏踏”四声,跳出四个美人。原东琳见那个四个美人眉眼口鼻宛然如生,却不是真人,而是木头雕成的人形。众人啧啧称奇。木美人跃出时动作僵硬,原东琳正在猜测“她们”如何演法,碎姨双臂一扬,一篷银光打在四个木人身上,却是一把银针钉在木美人头、手、肘、小腿等诸关节、要害。每一根针的针孔都穿了红丝线。碎姨稳坐当地,手指扣线,以之遥控。但见她右手中指小指勾动,第一个木美人便自袖中抽出一管洞箫,幽幽咽咽地吹了起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碎姨随即以右手拇指、食指勾挑,旁边那木美人便取出一张小小瑶琴,却不是寻常七弦琴,而是五弦古琴,一曲《高山流水》奏得气定神闲。
天涯高声叫好,三大家将也都引为奇观。原东琳见木棉不置可否,知她尚未动心,暗替碎姨忧心。碎姨左手拇指、食指一弯一弯,那第三个木美人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一曲《临江仙》。那声音明明是碎姨所发,但她送气吐声煞是奇妙,听来如同出之于木人之口。碎姨一面歌声不绝,一面左手中指、无名指、小指齐挑,那最后一个木美人便随歌起舞,转折之际虽比常人略滞拙些,却也称得上典雅雍容。
芯荧、梧桐等纷纷喝彩。演武场边的黄旗猎猎作响,劲风吹处,旗面甩得笔直,也似在为碎姨助威。
碎姨眼光在大旗上一掠而过,不为所动,右手五指如星丸跳跃,左手仍是勾挑按捺。红线连着银针,银针牵着木人,那四“美人”竟同时逞才斗艺起来。一时琴萧合鸣,歌舞娱宾,乃是西蜀词人韦庄的《菩萨蛮》。
原东琳、芯荧等精通音律之人边看边低低和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第一、第二两个木美人右手一抛,调换乐器,琴、萧在空中擦过,却于千钧一发之际被双双接住。第四木人“大垂手”、“小垂手”,纡徐雅致,第三木人却也边唱边舞起来,调子一变,却是《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倦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歌如流云水袖,绵延而去,九曲十八弯后又再曲折回旋,极尽婷婷之致。末一句“人面知何处”似问似怨,似嗔似愁,似青裙曳地,声渐微而余音清晰可辨。
挽秋、冷斯花等都道:“真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曲只因天上有!大帅您说如何?”
燕大帅迟疑不答,心中只想:怎的和那人声音如此相像?
原东琳笑向木棉道:“今日托老夫人的福,我们小辈有幸都开了眼界。”
木棉本来不甘心就此放过碎姨,听了这话,倒有几分得意,笑道:“那也说的是,你们能经过多少事?不趁此让你们增广见闻,便要坐井观天了。”
芯荧体察原东琳心意,笑道:“芯荧和东琳代您敬那班主一杯。”木棉笑道:“赐酒么?那也使得,只是便宜了她。”原东琳忙和芯荧一起代木棉赏了酒。碎姨饮了,笑道:“徒儿们还不谢赏?”双手一举,红线绷紧,四个木美人被她带得飞上半空,几番悠游,洒下片片花瓣。
众人目眩神弛之际,“嘭嘭嘭”三响,三个劲装女子从三顶空轿子中扑出,三条绸缎疾如流星,挥向燕大帅。柳北水、色鱼大叫“有刺客”,剑未出鞘,已被细缎缠住,掀翻在地。
三女更不停留,左、中、右三方分别扑上,左手五指成抓,右手绸缎挥成一个半圆,向燕大帅当头罩下。三大家将去抓绸头。那缎子却似认人的一般,轻轻一旋,从他三人肋下穿过,缠向燕大帅,中间一条软缎点得笔直,发出强劲破空之声。燕大帅心中一凛,道:“硬气功!”双掌一合,将三条缎子夹住。梧桐、芯荧双剑齐出,点向二女咽喉。中间女子一抖一抽,收回绸缎,横扫梧桐双腿。梧桐后退一步,黑剑挺出。“嗡”的一声,剑头对绸头,一声闷响,黑剑断为两截。梧桐大吃一惊,想此人“布棍”如此厉害!那边芯荧剑如飞瀑,光环乱转,却被另二女寻瑕抵隙,以巧对巧,将绸带舞出千般花样,“叮叮”两声,打落了他长剑。
燕大帅见二子同时遇险,双手一撑,离开虎皮大椅,披风斜挥,挡住三女视线,一瞬间劈出三掌。他出手极快,掌风与气流擦出一股金属哨音般的怪响。“啪啪啪”三声,分别劈中了三女的头、腰、腹。只见一女脸孔被打得稀烂,一女齐腰折断,只剩一条筋络相连。另一女小腹处破了一洞,血流狂喷。芯荧忙遮住原东琳脸,不让她看这惨状。梧桐本也往原东琳身前站了一步,见芯荧衣袖已然遮挡了原东琳眼目,第二步便不再迈出。
燕大帅见二女已死,一人兀自苟延残喘,冷冷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那女子道:“你残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眼神涣散,眼见不活了。
燕大帅冷哼一声道:“凭你有多大来头,行刺本帅,一样死无全尸。”碎姨冷笑道:“亏你君临一方,连云阳的‘辣手西施’也不识得。”燕大帅对她竟分外客气:“敢问什么‘辣手西施’?”碎姨“唰”的一声收回针钱,四个木美人同时后退着跃回轿中,轿帷落下,再无动静。碎姨道:“那是三个一流高手,听命于云阳节度使文斌。”燕大帅恍然道:“原来如此!”回头令东篱清理尸体血迹。
木棉道:“我儿,休听她妖言惑众!刺客明明从她轿中飞出,这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还能抵赖么?”碎姨道:“大约前一晚她们潜入府中,躲在我轿内,借机行刺。”木棉道:“你前脚才来,他们后脚就到,天下焉有这等巧事?”碎姨道:“清者自清,碎某问心无愧。何况天下巧事、奇事甚多,原不止这一桩。譬如您六十多岁,却靠民间女子的乳汁驻颜不老,不也奇得很吗?”她辞锋犀利,再不留半分情面。木棉大怒道:“好妖妇,竟敢辱及老身!”碎姨笑道:“碎某辞不达意,哪儿比得上老夫人句句这么坦然。”木棉道:“来人,把这贱人押下去!”原东琳站起身道:“且慢!”木棉道:“你有什么话说?”碎姨笑道:“原姑娘不必担心,押起来就押起来好了。不过我有一事相求,要大帅俯允。”燕大帅事母至孝,若是别人惹得木棉不快,他早已下令捉拿,但听碎姨说话,却问了一声:“什么事?”碎姨道:“我有一天大机密,要单独告之大帅。请大帅一人审我,旁人不得过问。”
燕大帅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加之此人言语极似一位故人,想想便道:“好,便让你说个痛快,死也死得心服。”命柳北水、色鱼押她下去。他转身问候母亲,歉疚地道:“让您受惊了。孩儿定会问个明白,为母亲出气。”木棉望着地上残存的血渍,格格笑道:“这比什么戏法都好看,受什么惊?罢了,闹了半天我也乏了,挽秋、斯花扶我回房。天涯你也来。”她才站起来,就见有人踉踉跄跄,跑来急报,说云阳节度使文斌派了四名大将,打到了润州城外五百里处。
燕大帅道:“文斌好手腕,双管齐下,一面派了刺客,一面又派了大军。”梧桐站出来道:“孩儿请求领兵以拒文斌,为爹爹一雪行刺之辱。”燕大帅笑了笑道:“文斌崛起甚快,麾下有风云雷电四将,兵强马壮。你一人应付得来吗?”芯荧会意,出列禀道:“孩儿也愿为爹爹分忧,助大哥一臂之力。”燕大帅道:“也是时候让你们见见大阵仗了。东篱、色鱼,你们各任副帅,分别辅助大公子、四公子。”东、鱼二人应了。燕大帅又令三大家将守好润州城,以防敌人借机生事。众人接令。木棉道:“论理本来不该我说,但梧桐、芯荧都有机会历练,怎的天涯就没有呐?”燕大帅淡笑了一声。木棉道:“这么着,你把润州城的城防交给他吧。”天涯叫道:“我不去!”木棉不理他,顾自说道:“他纵然不济,还有三大家将教他。你一辈子放任他在家里,他一辈子也成不了器。”天涯又叫:“奶奶,我不去啊!”燕大帅不便违拗母亲意思,况且前方有梧桐、芯荧拒敌,防务方面又有三大家将,天涯不过挂个虚名儿,时常到军队里耳濡目染,也说不定改掉些坏毛病,因此允了。天涯哭丧着脸道:“我再说一遍,我不去!我不要当官!我不会带兵!我就爱在家里呆着!”众人都掩口窃笑。木棉喝道:“不去也要你去!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般胡闹!”
当晚原东琳、芯荧殷殷话别,燕大帅在冷斯花那里也是双眉紧锁。冷斯花端了红枣燕窝粥来道:“这是我今儿早上熬的,锅上煨了大半天了,大帅吃一点吧。”燕大帅接过尝了一口道:“这会儿什么山珍海味也难下咽。”冷斯花忖度着他心思陪笑道:“可不是吗?一日之间三个儿子都要出去。”燕大帅叹道:“梧桐、芯荧我倒不担心,此战不论胜败,总可长了见识。他二人缺的就是实战经历。当真挡不住时,我自有办法退敌。反是天涯,虽然近在咫尺,就怕他胡作非为,坏了军纪。”冷斯花道:“我也这么想来。您看能不能……”燕大帅喝了口粥道:“不能!母亲发了话,只要不是坑家败业,我都得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冷斯花笑了笑道:“老佛爷是要供着,可不能顶替了玉皇大帝。说到底,您才是一家之主,才是一方诸侯。我这话失了轻重,请大帅降罪。”燕大帅拍拍她手道:“哪里。一直以来你都是贤内助,大小事上助我甚多。你放心,我有分寸。”摇了摇头叹道:“芯荧、天涯一母同胞,怎的一天一地?”冷斯花道:“两个孩子本性都是好的,也都与世无争……”燕大帅道:“哼,芯荧是不争而争,正是大将风范;天涯却是个不争气,叫我说他什么好!”冷斯花收拾了粥碗交下人带去,不敢作声。燕大帅起身道:“我去审一审那杂耍班主,回头还上你这来。”冷斯花道:“大帅好久不到大姐那边去了,也该去瞧瞧她。大病初愈,她也要您虎威芘荫呢。”燕大帅眉头稍展,微笑道:“难得你们姐妹和睦同心,减了我的烦忧。”当下去审碎姨。冷斯花恭送到门口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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