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凌皓在国庆节如期结婚了,只不过新娘换成了唐琪。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赫然又出现了那条光茫闪烁的巨蛇,他曾在数月前一天深夜里见过,是由无数星星组合成蛇的形状。他想拿相机拍下来,可是没有成功。这一次居然又“见”到了。凌皓醒来后,竟是迷惘了许久。
对于这桩婚事,唐母和唐正大为错愕,一则事先毫无征兆,太过出人意料,二则这样“闪电式”的进度也使他们一时回不过神来。凌父气得卧床数天,凌母也扬言“可别指望我给媳妇好脸子看。”反应最激烈的还是俞越那边。俞越本人自杀过一次,被发现救了过来,从此变得沉默异常,她家人更是公开声明“再也不跟凌家有任何来往”,逢人就宣传凌皓的负心薄幸,唐琪是女妖转世,专会狐猸害人。单位里也是风言风语,流言不绝,局长还亲自找凌皓语重心长的谈了话。倒是唐正不避嫌疑,暗以正言弹压众人,才略好了些。
唐琪并不在意,这些原在她意料之中,旁人的难听话在她不过是驴嘶犬吠。凌皓却似乎有些准备不足,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加上对俞越挥之不去的歉疚,他在新婚期间也是愁眉深锁。凌母看在眼里,对唐琪的厌恶又加了几分,时常摔摔打打表示她的不满。唐琪一面与公公婆婆周旋,一面便暗自计较,想和丈夫搬了出去,独自生活。
这晚唐琪拉了凌皓上街散心。二人一路闲聊着走过了“家家乐”超市,“云裳”绸缎庄,“浮花浪蕊”水上游乐场,打着“吮指回味,意犹未尽”招牌的卤菜馆。经过“天颜”美容院时,唐琪趁便进去把头发拉直,叫凌皓在一边等候。凌皓翻着报纸不语。一位小姐笑道:“你先生好酷。”唐琪笑了笑道:“是吗?”那小姐边动手给唐琪做头发边说:“我说他长得像陆毅,不过气质更刚硬些。”唐琪看着镶在对面墙上的大长镜子说:“我倒不觉得。”那小姐又说:“若论五官的精致程度,他还在陆毅之上。”她说得煞有介事,凌皓和唐琪却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凌皓说:“做你们这行的,是不是个个嘴巴都这么甜?”那小姐叫屈道:“先生你太小看人了,你问问他们我是瞎恭维人的人不是?你问问他们!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先生实在长得好,跟这位小姐真是天生一对。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登对的……”
走出“天颜”,唐琪向着凌皓左看右看:“‘还在陆毅之上’,我看不出来嘛!”凌皓笑道:“你信她胡说,就算碰到猪八戒,一样会给她夸成一枝花。我把她的话当真,我就太幼稚了。”唐琪说:“你觉得你现在很成熟吗?”凌皓说:“什么意思?”唐琪说:“自从嫁给你之后,难得见你开几回笑脸,你老在不停的折磨自己。真正成熟的男人会在乎这一点儿小挫折?你既这么懊悔,当初就不该改了主意。”亮一亮右腕:“就该把这表给俞越送去。”她买给凌皓的那对情侣表已经成了她送给自己的贺礼,她要凌皓一年四季戴着它,不戴就是情不深意不重,夏天也不许拿下来,弄得凌皓左腕上的皮肤都有点过敏了。
凌皓听到“一点小挫折”,心里有些不痛快,听她提起俞越来,更加了三分怒意,然而他还是息事宁人地说:“你又多心了,我几时懊悔过?”唐琪说:“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凌皓摇了摇头:“我不说了,不然又要吵起来了。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呀?走到什么时候算完?”唐琪勾住了凌皓手臂,微微倚着他说:“走到老,走到死,不然永远也不会完,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凌皓笑道:“又说傻话了,说真的,我们到底上哪儿去?”唐琪说:“我们到‘思豪’酒店楼顶上去。”凌皓说:“三十层的大楼,你不嫌冷啊?”唐琪说:“我只怕你不喜欢我,别的我什么也不怕。”
当下二人乘电梯上到楼顶。凌皓搀着唐琪说:“小心,这儿有个小坑。”“思豪”是全市较高的建筑之一,从这里望下去,黑暗中唯见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球或疏或密的飘浮着,有些是篷篷的一大簇,有些却是稀朗零落的一小片,好象万花筒里绮丽多姿的图案。银行、商场、医院,平日里息息相关的一切,都有了虚幻玄异之感。楼下不知哪一层的音乐,响一声弱一声,铮铮琮琮,若断若续,像一条华美而残缺的珠琏,精光流转,可是串不成一串。“真美,”唐琪赞道:“但是心里发空。”凌皓说:“你有恐高症?”唐琪说:“没有,我心脏好得很,只是这儿缥缈得让人无凭无靠,有种想哭的感觉。”凌皓说:“你又来了,我不能当你的依靠?”唐琪侧过头凝视着他道:“你能吗?你不会和别人一起欺负我吗?”凌皓搂住她说:“怎么会?你是我妻子,谁敢欺负你,我一定和你站在一边。”唐琪默然,过了半晌才说:“我还是有不安全感。”凌皓说:“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唐琪靠着他的肩说:“你的父母就在欺我,你也和我并肩作战么?”凌皓顿了顿方道:“一家人,说什么作战?我爸妈其实都是好人,日子久了,你们互相习惯了……”唐琪说:“要是他们始终容不下我呢?要是我习惯不了呢?你会怎么做,帮他们还是帮我?”凌皓淡然道:“你会习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寒意渐浓,空气冷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毕竟是十一月底了,高处的夜风又比别处不同,唐琪不禁缩了缩肩。凌皓张开大衣将她半拥在怀里说:“可惜风太大了,不然我们就在这儿……”他在唐琪耳边说了句话,唐琪红着脸啐了一口:“你真无聊!”凌皓笑道:“不无聊我们凌家就要绝后了,我还想将来有个孙子抱呢。”唐琪嗔道:“你才多大,就想那么远去了?”凌皓说:“有志不在年高嘛!”唐琪说:“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凌皓笑道:“你记不记得冯小刚电影里讲的,年轻时有贼心没贼胆,老了贼心贼胆都有了,贼又没了。”唐琪挣脱了他的大衣,向旁边迈了一步说:“那说的是找情人,劝你省省心吧,我这明媒正娶的也不过如此,那些没名没份的哪儿搁得起揉搓?也没见过这样的,心里除了爸爸就是妈妈,投入你的怀抱还不跟进了屠宰场似的。”凌皓说:“你老是这么扫兴!”唐琪说:“难道不是么?不管你爸妈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们永远正确。你对他们已经不是孝顺了,是带着宗教感的虔诚,是像中世纪的教徒对教皇那样的顶礼膜拜。你那种盲目维护的劲儿,任谁也看不过眼,何况是我?”凌皓忍着一腔火气说:“你何必说得这么过激?”唐琪说:“你单知道我说话过激,就不知道你父母行事过分。我要是个泼辣的,我早就锅碗瓢盆的闹起来了,再不济也回娘家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我在这儿委曲求全,你却视而不见。”凌皓心知她确有她的苦衷,便叹了口气:“不说了行不行?一提起来我就烦。爸妈养了我这么大,总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凡事让着他们一些也就是了。”唐琪说:“忘了娘?你算了吧,你是娶了媳妇还不肯断奶。你过两年也三十岁了,在家里一点地位也没有,我也不清楚你怎么想的。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要搬出去住。你要是忍心让我一个人走,你就留下来承欢膝下。我是一天也等不得了。”凌皓忙说:“那怎么成?说走就走,连个缓冲也没有!你让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再说找房子也需要时间。”唐琪心中一软:“也好,我就再等几天。我刚才话说重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凌皓回家把事情一提,他母亲当即就炸了起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住得好好的,搬出去做什么?是嫌两个老的服侍得你们小两口不舒心哪还是嫌我们碍了事了?我早和你说过,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你这才结婚多久啊,已经被她比下一个头来了……”凌皓觉得不胜其烦,便舍了他母亲去和父亲谈。凌父倒是言简意赅:“我和你妈都老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跟前离不了人。你瞧着办吧。”
凌皓只得转而去和唐琪商议。唐琪说:“子女不在老家住的也多,依你爸的说法,人家老的就都不活了?我是过了这个月就要搬的,你不走,咱们就分居。这样也好,俗话说的小别胜新婚,咱们感情更融洽了也说不定。”凌皓说:“那一个家不是变俩啦?”唐琪说:“那也只好便宜了你。或者我前脚刚走,你爸后脚把俞越就接进来了呢?你放心,我这人最高姿态的,我让她,我回家去。你们一家子前嫌尽释亲亲热热的过日子吧。”凌皓皱了眉说:“无端端又牵扯上人家俞越干什么?你也留点口德,她又没得罪你。”他说了这句话,唐琪却并不反驳,一径儿那么静静的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日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帘照进来,唐琪脸上便一条阴影间着一抹阳光,像个狰狞的黑白京剧脸谱。凌皓转了话题:“我想我爸说得也有他的道理……”唐琪说:“那是自然,他哪儿会有错呢!”凌皓不禁用双手抱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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