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4路公交车上。他离她很近,几乎是从后面紧贴在她身上,一只右手又从后面伸过来抓住杠子,这样就像把她环抱在怀里了。他感到她有些局促,她不安地往前探了一点身子。然而他马上吸铁石似地跟上来了。她在他的环抱中回过头来,像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垂下眼迎着她的眼神,忽然就从鼻子里微哼一声,笑了。他撅起唇吹了口气,那热气吹拂着她额前的刘海。她像是在那虚笼笼的环抱中被施了蛊惑,动弹不得,脸上慢慢腾起身不由己陶醉的红晕。
一个大站到了。车上下去很多人。他和她还都在车上,但他再也没有办法籍着拥挤将她理直气壮环抱着。他松开了她,踱到一边,带着一丝丝调笑又看了她一眼。她又很局促地拢了拢鬓边的散发,很后悔今天没有穿一件登样点的衣服。又一站到了,他跳下车去。
他下车后,她总算心神归位。然后她就发现她的背包拉链早就开了,背包里紫红的小钱包早就没了。
“呜呜,我的钱包被偷了……”她哭起来。
车上的人七嘴八舌问她,“丢了多少钱?”、“快报警吧……”司机把车也停下了。她在车厢里哀凉地张眼四望,她知道是他偷了她。她没想到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帅哥竟然是个贼。她还以为她邂逅了一场美好。她四处张望了一圈后,哭着对众人说,“钱包里钱不多,有我和我妈妈的一张合影……”车厢里嘘声一片。“合影有什么要紧,和你妈妈再照一张就是了,没丢多少钱最要紧!”然而她愈加痛哭流涕。司机嘴里“啧”地一声,踩下油门。她在人群里哭得蹲下身去,“我妈妈早就死了,那是我和她唯一的一张合影……”
二
他下车后一直止不住抿嘴偷笑。被他偷过的女孩几乎都和今天这一个是同样的反应。她们总是以为在公交车上邂逅了一段一见钟情的情缘,然后他总是在她们做着绮丽美梦的时候顺利偷了她们。他心里想,还好我只是偷你们一点小钱,哪天我要把事业做得更大更辉煌,哼,我要偷你们的心,一颗一颗偷……他一边想一边翻着那只紫红色小钱包。里面一共只有一百零几块钱。这女孩太穷了。越穷越容易做美梦。他撇撇嘴,把一百零几块抠出来放进自己钱包,正打算把紫红色小钱包扔掉,他看见钱包夹层里那张照片。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豁着门牙坐在一个三十来岁妇人的膝上笑得锦绣辉煌。妇人抿嘴微笑着,把小女孩呵护地搂在怀里。他把照片从钱包里抽出来仔细看。照片上的妇人和小女孩脸架子很像的。小女孩和车上青春女子的神情很像的。
“唔,长大后倒好看了许多……”他看着照片自言自语。
他出了一回神,又翻出自己的钱包。他的钱包里也有一张旧照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咧嘴笑着坐在一个三十来岁妇人的膝上。男孩的乳牙齐齐整整,妇人手虽抚着男孩的头,但脸色忧郁。他努了努嘴,想在思考什么,又甩了甩头发,像是要抛掉什么。他从钱包里取出刚放进去的一百零几块,重新放进那只紫红色小钱包,再把女孩和妇人的照片小心地放回钱包的夹层。
三
74路公交车上。他还是站在她后头,慢慢贴靠上去,伸出一只右手抓住前面的杠子。她又在他的环抱之中了。
“喂……你……”她一回头见又是他,马上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他把头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直接对着她的耳边轻嘘,“嘘……别说话。”她的身板僵硬地在他的环抱之中,她觉得自己故意有一点做出正义凛然的样子。她使劲蹙着眉看住他,但一和他的眼神接触,她整张脸的表情竟然都变成似喜还嗔的了。
“你得把我和我妈妈的合影照片还给我……”她还是忍不住说话。却又絮絮叨叨,还有几分鬼鬼祟祟,仿佛自己成了这个美男贼的同盟,正在求他分自己一杯羹。他俯首微笑看着她,点点头,她感觉他似笑非笑的嘴唇几乎就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她知道自己应该恼怒才是。然而真实的感觉千真万确就是欢喜。
下一站到了。他推推她,在她耳边催眠似地说,“下车。”她就下了车。
她跟着他走在一条小河边。他在一棵柳树下拿出那只紫红色的小钱包递给她,“上次我捡到这只钱包,看了里面的照片,我想是你的……”他的眼睛在柳条拂动之下笑意盈盈。她接过钱包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情境如诗如画。
四
他也给她看了他和妈妈的合影。他说他叫小杰。她说她叫小洁。他笑起来,原来我们叫同样的名字。彼此都不说具体的故事。彼此都晓得,各自的妈妈都好重要,各自的妈妈都早已远在天边,所以只好以随身携带的方式体现近在眼前。
她主动将他的头揽在怀里。他静默地将头在她怀里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她,“你会后悔的,我是个残废,在这世上,除了偷,我什么也不会。”
“不要再偷,慢慢来,我可以先赚钱养你……”她说这话时,觉得自己是个妻子,也是个母亲。
五
她只不过在一个小广告公司里做一个小职员。她从报纸上剪下招聘信息,介绍几份工作让他去做。他看一眼,眼神阴郁地将招聘信息撂到一边。他不解释,她也不敢问,他的过去有什么样的深痛,会形成今日这过不去的坎。她照样默默上班,只要回到租屋,见他在,就心安。
一日,她回来,看见床头墙上贴了两张铅笔画。一张是一个豁着牙的七八岁女孩,坐在一个微笑的母亲膝上。另一张是一个露着齐齐整整乳牙的四五岁男孩,咧嘴笑着坐在另一个神情忧郁的母亲膝上。她惊喜地呼唤,“小杰,画得好好……”他煮好了两碗泡面等她,羞涩地低着头,不说话。相对无言吃面。吃完泡面,他很勤奋地洗碗。她说,我来吧。他笑笑说,我来。然后两人洗澡。然后他洗两人的衣服。她抢着到水池边,说,我来,这是女人干的活。他轻轻把她推开一边,还是笑笑说,赚钱养家也是男人的事,我来吧。
那夜,他积极主动和她深情做爱,一次,一次,又一次。
第二天她再下班回来,他已不在。所有属于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除了床头墙头那两张铅笔画。她伏在床上哭了。果然的,他只会偷。这回,把她的心偷走了。也许并不是第一颗。但愿是最后一颗。
六
她还是每天乘坐74路公交车。真希望有一天再在车上遇见她,再次笑嘻嘻地将她环抱。但再也没有。
他已经住进城市西区一幢别墅里了。别墅的主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精英女强人。一个夏天,他每日守着她的宝马,制造各种邂逅的剧情,摆了各种令女人砰然心动的POSE,他的手段驾轻就熟。
他偶尔远远守望74路公交车。看见她在车里,背着那只陈旧的小包,面孔瘦削,身影伶仃。他有一次忍不住追着车跑,喊着“小洁”。秋风吹起了黄叶,淹没了声音和身影。他看着74路车渐行渐远。
啼妃 字于2016.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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