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鸡与养士
我怕过圣诞节。圣诞节前夜有歌声,歌声之外是广阔的寂静。我总是有一个感觉,觉得歌声里的主角远远地站在远处的寂静里,悲悯地遥望着那群歌者。单是这寂静,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那歌声。有一年,我们四五个人约好前夜去唱歌,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母语,不同的语言唱同一首曲子,更能彰显上帝的博爱。汉语言是单音节的,很难跟西语多音节合拍儿,如果表达同样的意义往往只需较少的字音。如果用较少的字配曲,唱出来时每个音步都会拖长腔儿,听起来是挺怪异的。我颇花了些功夫,翻译成音节匹配的歌词儿,又自习哼唱。……然而毕竟是唱歌跑调儿的主儿,随着好几个人加入合唱,我发现最好的办法是乘机沉默,别乱了他们的拍子;只是偶尔唱一两声,好像鸡打鸣儿,大部分时间是审视烛光及其高处的黑暗,谛听歌声以及远处的寂静。黑暗高压在明亮的烛光,寂静远侵入响亮的歌声,那氛围确实容易感动。摩西于旷野里见证上帝的降临,实有其审美和感情的真实性的。
旧历的新年与圣诞节颇不同,新年是讲究热闹的,在热闹中深蕴着诚敬和亲近。爆竹听连绵,烟花望破天。檐下红灯笼,门上红对联。唱揖拜父老,收授压岁钱。在热闹声中,人们的脚步抬放得轻快,话语也是收发得轻松。现在的新年早已不再像新年,多少年来我已经难闻爆竹的噼噼啪啪声。我们的新年却过得越来越长,因为我们越来越喜欢过公历的元旦;元旦来时,也就开始过新年了。元旦前算算今年收入的年终红包儿,元旦后想想新年要送出的红包儿,从元旦到除夕,天天都是新年味儿。年味儿在淘,年味儿在游。年味儿敲成键盘的窸窸窣窣,写写自己家的[献辞];读读别人家的[祝福],年味儿雀吵作纷纭的唧唧咕咕。
唧唧咕咕,唂唂雞雞。雞者,佳也。鸡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佳,佳佳,佳佳佳……]叫得越急越快,就变成了[唧唧]复[唧唧]的声音;虽然像是鸟叫或虫叫,这[唧唧]声却最终用来命了[鸡]的名。鸡在命名为[鸡]之前,谁管它是什么鸟儿呢?用动物的叫声命名动物,这是中国古人的智慧,简单,又易于明白。现代社会里,人们仍然喜欢用谐音,双关一些另外的意思。比较常见的是把[鸡年]念白成[吉年],讨个吉祥喜庆儿。
中国人在很古老的时代就已经驯养鸡,我猜想主要是因为它的这张巧觜。它的觜可以不停地捉虫子,吃草种子,这比较讨人喜欢。中国古人很早就盖房子定居,但是房子周围有大片荒野;虫子进屋爬床上灶惹人讨厌,养几只鸡天天白眼捉虫儿,得省了家庭主妇多少揪心劳动啊。现代人住房条件好,家里还特意养上几只蛐蛐儿蝈蝈儿的,搁在古代,那都是喂鸡的货。现代城里人好不容易住进一栋贷款房,所以不大敢想像什么[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太贵,买不起带院子的;太远,晚睡早起吃不消。古老的中国人也不像陶渊明那么喜欢花草,他们更喜欢鸡,鸡爱吃草种子,千万不要在院子里长出荒草来。鸡们既然吃草种子,菊花或其他花种子自然而然也要吃掉,没听说鸡是植物学家能选别花种草籽。如果鸡会讲话,它会说中国人的家园的绿化环境变化挺大的,一代不如一代了——最早是遍地荒草和芳草;到了陶渊明,已经要种花种草了;到了现代社会,没地方种草。
古人很会观察生活,《物类相感志》就断定:[野鸡属阴,先鸣而后鼓翼;家鸡属阳,先鼓翼而后鸣。]我不知真假,也没有去实证,姑妄听之。我确信《淮南子》的说法是对的,[鸡知将旦,鹄知夜半]。鸡因为巧觜,会叫,又成了古人的闹钟。《礼记》里说,[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所以家里养只公鸡是非常重要的事儿,最重要的当然是家里首先得有个养鸡的院子。鸡钟叫了一遍又一遍,小两口儿睡觉警醒的人会说,[鸡既鸣矣,朝既盈矣。]而爱睡懒觉的那一位则回答[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农业社会的鸡叫比工业时代的闹钟有人情味儿,也更令人着迷,为什么一鸡既鸣,群鸡随之呢?[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天下鸡鸡随之。]《渊中记》里的这说法儿把[天下鸡鸣]与[天鸡]和[日出]建立了因果关系。《神异经》则比较有诗意,说,[扶桑山有玉鸡,玉鸡鸣则金鸡鸣,金鸡鸣则石鸡鸣,石鸡鸣则天下之鸡皆鸣;而潮水应之矣。]——[潮水应之矣],多么动人心弦的神韵啊。
现代城里人不关心古人的这个问题,因为都没有院子;有院子也不担心荒草,所以不养鸡;菜鸡养了也不叫。古代人关心天下群鸡同时而鸣的原因,前面两种解释却不识究竟,除了其中的神话色彩和诗意,在本质上不出大儒董仲舒夫子的感应说。汉朝的大学问家王仲壬夫子为此写了一篇论文,反驳这种谬论。大部分老百姓最关心的是鸡鸣之后要不要起床,那些理论探索或对或错其实无关紧要于己,实用就已足矣,如果能作诗,就幸福无比了。唐朝诗人王 维写过一首诗,写到士大夫听着鸡叫就光荣地去上朝: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鸡人]报晓筹,制度始于汉朝。《汉官仪》云:「宫中不畜鸡,汝南出长鸣鸡,卫士候于朱雀门外,专传鸡唱。」东汉末年,应劭注明民间流行《鸡鸣歌》。《晋太康地道记》曰:「后汉卫士习此曲,于阙下歌之,今《鸡唱》是也。」汉宫不养鸡,还不能睡过头觉,于是设置鸡卫士,听鸡鸣则传唱,令宫内闻之。中国青铜器文化挺发达的,可是无人愿意设计一个大铜钟,击钟报时,偏偏喜欢人工歌唱。这个汉朝鸡卫士或者唐朝鸡人,很会唱歌,据说唱得跟鸡叫一样好听;我已小人之心忖度之,未必不跑调儿也。到宋朝,苏东坡在《书鸡鸣歌》中写道,[余来黄州,闻黄人二三月皆群聚讴歌,……其词固不可分,而其音亦不中律吕,但宛转其声,往反高下,如鸡唱尔。]汉皇朝宫人闻鸡唱漏,用的肯定是楚调儿;汉宫廷内自刘邦开始,已大好楚音。苏东坡听到的《鸡唱》之遗音,土人谓之山歌。皇宫流行鸡叫,到民间就成为山歌;一些诗人又学习民间小调,谱成诗词 ——如此看来,所谓雅文化,有一些其实也不过还是鸡叫而已。俗生活,雅文化,中国人天天听鸡鸣。
百姓不但善闻鸡鸣,而且善观其斗。古诗里说[鸡鸣高树端],到了杜工部,他还能[驱鸡上树木],可见直到唐朝,鸡的野性仍然很足很大,居然能上高树。现代社会里的鸡恐怕连墙头都飞不过了。唐明皇爱斗鸡,应该不全是皇帝的错儿,鸡野性不退也是一个根本原因。皇上好斗鸡,臣下就爱养鸡。《酉阳杂俎》中记载:[威远军子将臧平者,好斗鸡,高于常鸡数寸,无敢敌者。威远监军与物十疋,强买之,因寒食乃进十宅。诸王皆好斗鸡,此鸡凡敌十数,犹擅场怙气。穆宗大悦,因赐威远监军帛百疋。主鸡者想其蹠距,奏曰:此鸡实有弟,长趾善鸣,前岁卖之河北军将,获钱二百万。]君臣养鸡不养士,养士不如鸡善斗,最后只好相顾尽沾衣,因为安禄山比鸡还好斗。
中国古人爱研究斗鸡,《左傳》有记载,说:[季平子,郈昭伯二家相近,故季郈之鸡斗。季氏芥其鸡,捣芥子播其羽。郈氏為之金距,平子怒,怒其不下己。]两家的鸡野性不退,争斗起于偶然;但是这两家老爷也是好胜,复好学,一家在鸡翅膀下抹芥末油儿,一家在鸡脚上穿铁蒺藜。这事儿不但进了史,又被庾开府写进了诗:
[开轩望平子。骤马看陈王。
狸膏熏斗敌。芥粉壒春场。
解翅莲花动。猜群锦臆张。]
诗和史表面上是写斗鸡,归根到底是鸡的主人在背后斗,鸡不过是工具。《庄子》里还说了另一个斗鸡和捣鬼的故事:[羊沟之鸡,三岁為株。相者視之,則非良鸡也。然而數以胜人者,以狸膏塗其头。鸡畏狸也。]斗鸡的才智也不是全用来捣鬼,唐明皇养斗鸡就光明正大,《东城老父传》里说:
[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
如果说唐明皇开了斗鸡取士的先河,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中国科举取士制度也是从唐朝完善起来的。巧合得很,中国传统的士文化和斗鸡文化在起源处也颇重合,养鸡与养士,纵贯整个中国历史:
先看看《庄子•达生第十九》所说,:[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斗志昂扬的一只鸡給养成了木鸡,还美其名曰[德全矣]。再看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孔子的教化,立竿见影,也不知是給子路涂了什么膏什么末儿,竟使[好勇力]的子路迅速[儒服,委质];孔夫子把一个一流武士变成柔弱的二流木鸡文士,其速度比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快,而且有效。
中国传统文化善观斗鸡,从而善于养士;其养士也,与威远军子将臧平者养斗鸡异,却正如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同也者,即[荀子睹孺子之驱鸡而见驭庶民之术:急则惊,缓则滞,驯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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