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葬礼（完整版）

啼妃

　　一
　　
　　早上七点不到，纪泽明的手机在吴佳人家的床头柜上“嗤嗤嗤”地震动。他翻过身去，搂着佳人的后背，不理会。震动停了。不一会，又嗤嗤震两下。这回是微信。纪泽明背着身子没看到是谁发微信。又过一会，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执拗地持续着。吴佳人不耐地轻哼了一声。纪泽明只好转过身来，拿起了手机。
　　
　　“喂，纪队，这么早吵醒您不好意思……”是许彬。
　　
　　“说事儿——”纪泽明简短地说。
　　
　　“嗯那我刚微信发给你了……”纪泽明不等许彬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去翻看微信。
　　
　　“纪队，根据一清洁工六点来电报案，在合东美乐家卖场偏门一垃圾桶旁发现一被遗弃婴儿。”
　　
　　纪泽明马上再拨小许的电话，“派人过去没有？”
　　
　　“呃这不是在请示您吗？我们还在电话询问那个报案的清洁工一些细节……”
　　
　　“刘子旭，许彬，还有法医秦海海，马上赶往合东美乐家卖场案发现场。我们十五分钟后在那碰头。”纪泽明说完，又补充一句，“通知那位报案的清洁工在现场等候。”
　　
　　纪泽明快速地穿戴，他临走转了个身，把声音放柔和了对还睡着的吴佳人说：“我队里有事儿，先走了。”
　　
　　吴佳人连身也不转，也不开腔，只扬起一只手朝上挥了挥算是告别。但纪泽明心里莞尔一笑。真的不在乎就是呼呼大睡，根本啥都没听见。真的不在乎是不可能这么快有这种假装不在乎的挥手反应的。
　　
　　二
　　
　　纪泽明到了案发现场，他没有穿警服。他原本是去私会情人，怎么会穿警服呢？他拉开黄色的警戒线往许彬、刘子旭和秦海海那走去，他们都看见他了。一个穿着灰褐色工作服的女清洁工远远地指着一个大垃圾桶边上，表情生动地对警察们说：“就在那块，那里有个红塑料桶子，就在那个红桶子里面……上面盖了块毛巾，我还听到了毛毛猫叫一样的哭声，啊呀我实在不敢掀开看……”
　　
　　纪泽明对手下几个示意一下眼神，他们就一起走到那大垃圾桶旁边。一只红色的塑料小桶安静地靠着大垃圾桶放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这是美乐家的偏门，阳光照不到。红色的塑料小桶颜色似血，它上面盖着一条浅蓝色的毛巾。浅蓝色的毛巾上似乎还沾着一些莫名的血迹。纪泽明又单独给了秦海海一个眼神。秦海海便蹲下身来，把盖在红桶子上的沾了血迹的浅蓝色毛巾揭开。
　　
　　桶里是肉粉色的一团。肉粉色的一团中有一小块乌黑，似乎还湿漉漉的。它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静静地散发出一种生命最最原初的微腥之气。
　　
　　清洁工凑过来大惊小怪地说：“我发现红桶子时候还听到毛毛的哭声呢，现在怎么不哭了？”
　　
　　“快把孩子抱出来用毯子包上！”纪泽明脱口而出对秦海海说。
　　
　　秦海海摆了摆手说：“现在不能随便动，纪队。”他拿一个冰冷的器械隔着那浅蓝色毛巾触了触那肉粉色的一团。
　　
　　“还有微弱的心跳。”秦海海说，“是个女孩。”秦海海又说。
　　
　　“快送医院！”纪泽明说，他想去抱那装着孩子的小红桶子，又怕自己会弄伤她似的缩回手，他看着秦海海说，“小秦你把孩子抱起来。”秦海海把浅蓝色的毛巾依旧盖在小红桶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红桶子抱起来。一阵北面的阴风悠悠吹来，纪泽明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小红桶子上。围观的人都啧啧不已，也有人嘴里轻声叹着：“作孽啊”。
　　
　　三
　　
　　纪泽明让刘子旭陪秦海海去医院，让许彬去联系美乐家超市负责人调看监控视频。
　　
　　“记得把视频拷下来。”纪泽明关照说。
　　
　　纪泽明和许彬一起在刑警大队看视频。凌晨五点，天还暗着，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一个头发散乱的中年妇女拎着红桶子快速地在前面走着。一阵风吹来，把盖在红桶子上的一块毛巾都吹落了。那红桶子里仿佛装着活鱼，鱼儿在桶里腾着跃着，简直想要跳起来似的。那中年妇女要去捡那给北风吹落的毛巾，又要提防手里的红桶子似乎险些翻掉，一面疾走，一面显出了狼狈。这时候，后面追上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那男孩还穿着合东哪个中学的校服。那男孩先是要去抢那中年妇女手里的红桶子，他一边抢一边皱着眉头对中年妇女说着什么。那中年妇女只顾咬着牙把红桶子把着，死死不放手。男孩只好捡起毛巾，给红桶子盖上。这个中年妇女倒没有反对。终于到了。中年妇女把红桶子举起来要放进垃圾桶。那红桶子里活物似乎又挣动了一下，红桶子在中年妇女手里趔趄了一下。边上的男孩忽然张大嘴巴，看样子是大喊了一声。他冲上前，再次去和中年妇女搏斗抢那红桶子。但他还是没有成功。中年妇女喘吁吁地端着红桶子。纪泽明仔细看她的脸，脸上有泪水。他又看男孩的脸，他脸上也有泪。那男孩忽然跨上前一步，挡在大垃圾桶面前，一会挥手一会摊手地不知对中年妇女说了些什么，中年妇女脸上犹豫着，挣扎着。男孩和中年妇女脸上的泪都滂沱了。男孩后来用一只手指着大垃圾桶旁的空地，不知又对中年妇女说了些什么。中年妇女又再思量了一会，终于在男孩指着的大垃圾桶旁的空地上把红桶子放下了。然后，她飞快地把男孩拽走了，两人脸上都一片泪痕狼藉。
　　
　　就在这时候，纪泽明放在桌面的手机又震动了。他左手接起来，听到秦海海说：“纪队，孩子送到医院后就死了。”纪泽明突然用右手抚了下左胸胸口，然后右手无力地落到办公桌面上轻捶了一下。
　　
　　“和医院交涉清楚，就说我们还要做相关的化验和检测。你把婴儿遗体带回来，”说到这里纪泽明停了一下，继续缓缓道：“保存好。”
　　
　　许彬看了一眼纪泽明，他对他把婴儿尸体喊成婴儿遗体感到不解，但也没有问什么。
　　
　　四
　　
　　下班时间到了。李宝妹交接了工作，心里急着回家。她在更衣室脱了工作服换了自己衣裳出来，和她交班的何小花就挺神秘地对她说：“我弟媳妇讲，她做事的美乐家卖场那块昨天出了一桩新闻。”李宝妹一听到美乐家卖场心里就一抖，她想不接话赶紧走，但忽然觉得要是她这样的话，何小花肯定会怀疑。以前，她不紧不慢卖着关子给她八卦新闻的时候，李宝妹总是迫不及待地催她快往下讲。所以这次绝对不能闷声不响。
　　
　　“哦，出了啥新闻？”李宝妹勉强接话。
　　
　　“是我弟媳妇亲眼看见的，她报的案子呢……”何小花继续卖关子。
　　
　　李宝妹心烦意乱。她嘴里假装感兴趣地继续问道：“她看见了什么嘛？”脚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要走了。
　　
　　“哎——你不听我往下讲了？我弟媳妇做事的时候，在卖场偏门外的垃圾桶边上发现了一个小毛头呢！”
　　
　　“啊是吗？真要命啊……”李宝妹心慌意乱地敷衍着，脚已经走出去两步了。
　　
　　“是个女毛毛哦！我弟媳妇讲她先还听到毛毛像只小猫一样哭呢，等她报了警警察过来，发现就一点声音也没了……哎宝妹你走那么急做啥？美乐家是市东区，你家是住那块吧？”何小花喋喋不休。
　　
　　李宝妹一步快似一步地从员工通道离开了。她听到何小花最后那句“你家是住那块吧？”不由自主摇了一下身子，还好何小花没看到。
　　
　　李宝妹和何小花都是合东市市西区和悦大商城的保洁员。
　　
　　李宝妹出了和悦大商城，呼了口气。“我家是住市东区，但离美乐家不近，要是近的话我干嘛不在那做，何必跑到市西的和悦来？”李宝妹给何小花发了一条微信。发完了又觉得自己过于啰嗦，显得很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了几分钟，何小花竟然没有回复她！李宝妹又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骑上自行车走了。

忽有故人心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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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妃

古老传说 发表于 2021-9-24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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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妃 发表于 2021-9-24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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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妃

　　五
　　
　　纪泽明让许彬去市东区几家医院的妇产科调查一下最近的产妇信息，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纪泽明抽了一支烟，又问许彬：“市东区有很多那种私人诊所吧？”许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上司。纪泽明又慢条斯理地说：“就是那种吊吊水，开点退烧药或者止咳糖浆的诊所。也许——他们私下也会接人流、引产或者接生的业务。”许彬听了眨眨眼，飞快地拔腿走了。
　　
　　很快，许彬打电话来反馈消息说：“纪队，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在市东区戴家岗妙手诊所，有一名十四周岁的女中学生生下一名女婴，接生的是妙手诊所的老板缪美仙。”纪泽明“哦”了一声，然后说：“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吗？”许彬就继续说：“根据缪大夫讲，女中学生的妈妈本来是说带她女儿做引产的。缪大夫也劝了她们到大医院去，但是女中学生的妈妈求求她做做好事……”
　　
　　“我知道了。小许辛苦了，你先回队里来吧。我出去一趟。”纪泽明说。
　　
　　“请问哪位是缪美仙缪大夫？”纪泽明来到了市东区戴家岗妙手诊所。
　　
　　缪美仙看着纪泽明一边礼貌地问，一边掏出他的证件，她咧了咧嘴，苦笑一下。“我是。刚才有位许警官已经来过，我已经……”
　　
　　纪泽明表示了解地点点头。他反客为主地做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十分客气地对缪美仙说：“我想再耽误缪大夫一点宝贵时间。”
　　
　　缪美仙说：“我有资质的，我这里是可以做三个月之内的人流手术的。况且我们私人诊所也需要盈利，所以我们主推的业务是无痛人流。不过超过三个月之后的引产我们这里是不能做的。你也知道，现在的社会，对吧……虽然我们不能做，但还是经常会有女人，或者是女孩，或者女孩的母亲——”说到这里，她抬起眼光和纪泽明对视了一眼，停顿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主动要到我们这里做引产。叶轻轻只有十四周岁。她妈妈带着她，还有一个男孩是她弟弟，他们是趁夜来的。叶轻轻本来个子就瘦小，她妈妈又给她穿着宽大的衣服。所以我刚看到她时，心里虽然吃了一惊，但我还是想，这么小的孩子，只怕还在读书，我能帮她解决就尽力帮她吧。但后面要做检查，叶轻轻把外套一脱，我一眼看到她那个快要临盆的大肚子，我就知道，坏了事——”
　　
　　缪美仙说得不紧不慢，纪泽明听得聚精会神。他掏出一支烟来，以老烟枪的手势在缪美仙的办公桌上把过滤嘴那头顿了顿。缪美仙瞪大眼睛看着他，停下话头，脸上颇为愤怒地写满“禁止抽烟。”纪泽明抱歉地笑了笑，再把那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进烟盒，然后请缪美仙继续说。
　　
　　“我就给她妈妈说，你这个我们做不了，我们没有相应的资质。你应该带她去正规的大医院。但叶轻轻的妈妈很会来事，她拉着我的手说，没有相应的资质不代表没有相应的能力，缪大夫我求求你做做好事……”
　　
　　“所以缪大夫就心软了？那您做这种好事收费应该不便宜吧？”纪泽明问。
　　
　　“如果换了是别的成年女人，那我是不会便宜——但叶轻轻还是个孩子，我看她妈也不像有钱人，所以我原本就打算按照一般人流收费就算了。连打引产催生素的费用我都没打算收她。但我怎么知道后面会出那样的意外……”
　　
　　六
　　
　　“哎，本来这种快要临盆的引产我们这是真的不能做的。”缪美仙已经让助理在准备引产的催生素针剂了，却还在唠叨。
　　
　　李宝妹打躬作揖地哀求：“谢谢缪大夫，做做好事，做做好事……”
　　
　　缪美仙看一眼叶轻轻。在妙手私人诊所的灯光下，她那么小，惶惶不安地挺着个大肚子，微微地皱着眉头，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痛苦似的。
　　
　　缪美仙看着叶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转向李宝妹说：“你这个当妈的也真是，怎么等到这个时候才带孩子来处理？”
　　
　　李宝妹张了张嘴，似乎要辩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大大地“嗐”了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助理已经把催生素针剂准备好了，要给叶轻轻注射了。
　　
　　这时候李宝妹忽然又问缪美仙：“缪大夫，这个针打下去，是不是轻轻肚子里……就会很快出来？”
　　
　　“是啊！引产哪，她现在又没发动。”缪美仙说。
　　
　　“啊那个……缪大夫，我拜托您……”李宝妹凑过来对缪美仙耳语说：“千万不要引出活的来啊！”
　　
　　缪美仙有点失笑。引产出来的胎儿活着的不是没有，但起码她做到现在没有碰到过。
　　
　　“啊呀，缪大夫，产妇羊水破了！”助理举着引产针剂的针管说。
　　
　　叶轻轻痛苦地躺在产床上，脸色煞白，冷汗直冒。她的身体下面，羊水和着血水汩汩地涌出来。
　　
　　缪美仙一看这阵仗，就对李宝妹说：“这是发动了要生啊！快，送医院去吧！”
　　
　　李宝妹一听说要生，脸色一阴，继而紧紧拉着缪美仙的白大褂衣袖：“缪大夫，求求你求求你好事做到底……”
　　
　　这时候，叶轻轻终于耐不住疼痛，像一只小雌兽似地喊起来。她弟弟在产房外面听到姐姐喊得那么可怜，也里应外合地哭号起来：“呜呜呜，姐——”李宝妹一下蹿出来，一巴掌扇到儿子叶伟伟头上，“不许哭，禁声！”
　　
　　叶轻轻很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婴儿。婴儿生下来时像只青蛙似地蹬胳膊蹬腿，哭声特别响亮。
　　
　　“缪大夫，这世上这孩子来不得，我们要不起呀……快，求您好事做到底，帮着送她回去。”李宝妹拿着一条浅蓝色的毛巾递给缪美仙，又指着那还沾着母亲子宫鲜血的婴儿。
　　
　　“你胡说什么？你是要我杀人吗？”缪美仙义正言辞。
　　
　　“哦不！哦哦哦，不不不，她就是引产下来的一块肉，一块肉，我来，我来……”李宝妹语无伦次，但手脚不停。她把那块浅蓝色的毛巾将刚生下的婴儿兜头兜脑全部捂住。她……
　　
　　“住手！”缪美仙压低嗓子轻喝一声。
　　
　　“我救你的女儿，你却要在我这里杀人吗？她现在是婴儿，是孩子，是生命，你要在我这里杀死她吗？”缪美仙厉声质问。
　　
　　叶轻轻在产床上虚弱地哭了起来，她弟弟在产房外面一声妈一声姐地又大声号哭起来。
　　
　　“好。谢谢缪大夫，是我做得不对。”李宝妹大梦初醒一般。她用毛巾把婴儿包好，抱在手里，她又对缪美仙说：“我们马上走，马上就走。”又对产房外喊一声，“伟伟，进来扶你姐下床。”

啼妃

　　七
　　
　　缪美仙的叙述停顿下来。纪泽明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他又掏出一支烟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就是说，缪大夫说的意外是指叶轻轻在妙手临时生产？”他问道。
　　
　　缪美仙抬起眼睛看了纪泽明一眼，她有些警觉。
　　
　　“我尽力了。”缪美仙说。
　　
　　“你怎么看待李宝妹对待刚出生婴儿的态度？”纪泽明又问。
　　
　　缪美仙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能肯定的是叶轻轻怀孕本来就是个天大的意外。她年纪那么小，还在读初中。她妈妈肯定也是百转千回身不由己，才弄到她快要临盆才带她来做引产。准备引产，但叶轻轻却临盆了，这当然也是个意外。”说到这里缪美仙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又继续说道：“至于说到叶轻轻的妈妈李宝妹对待刚出生婴儿的态度，这个我倒不觉得意外。”
　　
　　“她带叶轻轻来妙手，本来就是要处理腹中胎儿的。那是她们娘俩的麻烦。准备给叶轻轻打催生素针的时候，她不是还关照我千万不要引出活的来吗？结果婴儿生出来了，李宝妹当然急着要马上处理婴儿，她的态度我不意外。从逻辑上分析，没什么不好理解。”
　　
　　“可是你也知道这已经不是胎儿，而是婴儿，是孩子，是生命。”纪泽明轻轻地说。
　　
　　“是啊！”缪美仙一边说，一边又警觉地看了一眼纪泽明。
　　
　　“所以你就阻止李宝妹在你的妙手诊所处理刚出生的婴儿。”纪泽明说。
　　
　　“我做错了什么吗？”缪美仙反问。
　　
　　纪泽明看她一眼，“没有做错什么。但你觉得，只要你阻止了李宝妹在你的妙手诊所处理婴儿，事情就完结了吗？”他的声音微微地高了一点儿。
　　
　　缪美仙脸上表情复杂，但是她不说话。
　　
　　“你知道，李宝妹离开妙手诊所之后，就会即刻去处理婴儿。”纪泽明继续说，他盯着缪美仙的脸，“但你却没有再阻止她。她只要不在你妙手诊所处理，不牵连到你，你就不管了。”
　　
　　缪美仙的脸白了，但很快又红了。她豁地站起身来，声音高了几度，“是，就算是这样，那又怎样？叶轻轻和我有关系吗？李宝妹和我有关系吗？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和我有关系吗？”说到后面，因为太寂静，狭小的空间了似乎有了回音。
　　
　　纪泽明不再说话，他就那么看着缪美仙。缪美仙突然惊觉，这些她反问纪泽明的话，变得都像是在质问自己了。
　　
　　静了一会儿，缪美仙用一只手掌握捂住嘴巴，抽泣起来了。
　　
　　纪泽明把烟又装进烟盒。他让缪美仙哭了一会，然后说：“婴儿已经死了。”
　　
　　“我知道，许警官已经告诉过我孩子死了。我也挺难过……呃呵呵呵，我应该阻止李宝妹抱着婴儿离开，我应该那时候报警，呃呵呵呵……”缪美仙失态地哭了起来。
　　
　　人性最真实的时候，都是会有些失态的。
　　
　　缪美仙一边有些失态地“呃呵呵呵”地哭着，一边找了个一次性纸杯接了点水递到纪泽明面前当烟灰缸，然后她又把铝合金窗户推开了半扇。纪泽明感激地点点头，就“啪”地点着了打火机。
　　
　　纪泽明一边抽烟，一边皱眉思索。
　　
　　他把烟头丢在装了水的纸杯里，烟头嗤啦响了一声，就熄灭了。
　　
　　“弑婴罪比弃婴罪重。”纪泽明抽完一支烟以后这么说。
　　
　　“李宝妹没有杀那个孩子吧？给你们报案的那个女清洁工不是说，她发现红桶子的时候还听到孩子的哭声吗？”缪美仙不解地问道。
　　
　　“但是弃婴，尤其是弃婴导致婴儿很快死亡，这罪也不轻。”纪泽明又说。
　　
　　“哎！那个李宝妹也是个可怜人，她也给我说过这世上这孩子来不得，她们们要不起的话的。她是个当妈的，肯定得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女儿先。可若是留着那孩子，她可怎么保得住她女儿叶轻轻呢？”
　　
　　缪美仙发觉自己好像掉进了纪泽明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但奇怪的是，她有一点甘心，也有一点解脱。
　　
　　纪泽明很久不说话，再开口，就很突兀地问道：“缪大夫，你确定，叶轻轻的确在你的妙手诊所产下了一名活的女婴吗？”他把“活的”咬了重音。
　　
　　一个像青蛙一样蹬胳膊蹬腿，带着母亲子宫残余鲜血大声啼哭的婴儿迎面扑来，差点将缪美仙击倒！
　　
　　但她惊愕地看着纪泽明。纪泽明也异常严肃地看着她，眼里射出两束光，像镣铐的幽光，也像灯塔的熹微。
　　
　　“纪警官，如果弃的是死婴，是不是就不算犯罪？”缪美仙幽幽地问道。
　　
　　八
　　
　　纪泽明着便装来到了美乐家卖场。他跟负责管理清洁员工的小头目商量，问他可不可以在那位给警察报案的清洁工上班时请她喝杯咖啡聊一聊？小头目当然说可以，而且很快把人给他带到眼前。
　　
　　穿灰褐色工服的清洁工袖着手惴惴不安地看着纪泽明。纪泽明温和地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就是想和你像聊天一样，一起来回忆一下，那天早晨你发现的情况。”
　　
　　“我打电话报案都说清楚了，在那个垃圾桶边上的小红桶子里有毛毛的哭声，上面盖着毛巾，我不敢掀开看……后来你们警察来了，你们自己也看到了，红桶子里的确是有个刚出世的毛毛，只不过等你们来她就已经死了，所以没得哭声了……我都说得很清楚了嘛！”
　　
　　“嗯，你不用紧张，更不用害怕。要是真是很重要的问话，肯定会请你去警署做笔录，我就是想简单和你像聊家常一样聊聊。”纪泽明再次安抚她。
　　
　　但美乐家这名报案的清洁工还是很警觉。她心里想，你们这些警察到底怎么回事呢？现场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并没有撒谎，是有个被遗弃的小毛毛在红桶子里嘛！监控视频不是也给你们看了还调走了吗？我都听说丢掉毛毛的是个中年妇女，还听说就在那天，什么妙手诊所有个女中学生生了个女毛毛。这不就是了吗？这案子还不好破吗？一直找我做啥吗？
　　
　　纪泽明请清洁工在美乐家二楼一家名叫“私”的咖啡屋坐坐，清洁工有些受宠若惊。她在这卖场里四处扫地，拖地，擦电梯扶手，清理垃圾，却还从来没到哪个店里光顾消费过。
　　
　　纪泽明给她把奶和方糖加在咖啡里，她慌得两只手来挡，“哎哟警官我自己来。”
　　
　　纪泽明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他慢条斯理地问：“你昨天给警署打电话报警的时候是六点吧？”
　　
　　清洁工喝了一口加了奶加了糖的咖啡，舔了舔嘴唇。她整个人放松了一些，她回答说：“是六点啊，天刚刚亮呢。”
　　
　　“你是一发现红桶子就打电话报警的吗？”纪泽明又问。
　　
　　“不是发现红桶子，警官。垃圾桶边上有个小红桶子不稀奇的，那桶子就有可能是别人扔掉的垃圾嘛，对吧？我是听到红桶子里有毛毛的哭声啊!”
　　
　　“哦？”纪泽明表示好奇地应了一声。
　　
　　“你想啊，天色刚亮，现在这十月的天气，还有些寒气。我突然在垃圾桶边听到毛毛的哭声，哭得响得很哪，让我一下子就发觉哭声是从那红桶子里发出来的。那红桶子上盖了块毛巾，毛毛在里面哭的时候，毛巾也西索西索地动呢……”这位清洁工的叙述着实是生动得很！
　　
　　“哦，你观察得真仔细。”纪泽明说，然后话头一转，“你看到毛巾都西索西索地动，也没掀开毛巾看看里面？”
　　
　　“啊呀警官哪，我真的不敢看！毛巾西索西索地动我是发觉了，毛巾是蓝色的嘛，上面还有些血迹呢，可想而知，那就是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毛毛啦……”
　　
　　“所以你就马上报警了？”纪泽明又问。
　　
　　“是啊！我想等警察来了就好了嘛，可怜的小毛毛就有救了嘛！”清洁工说。
　　
　　“可是你也知道，现在这十月的天气，还有些寒气，尤其是天刚亮的早晨，一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小毛毛，可能还是赤身裸体给人塞在这红桶子里，你报警喊警察来救她，可警察赶过来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你就这么袖手旁观看着她受着这人世的寒冷？”纪泽明突然快速地说了一串。
　　
　　清洁工喝咖啡的银匙当啷一声掉在玻璃台面上，她的嘴张开来，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过了一会，她像是醒过来似地：“啊呀警官，那我能怎么样嘛？我好歹报了警，我跟你说，要是换了别人，嗯哼，别人未必肯像我这么菩萨心肠报警呢，抬起脚走开就是了！又不是我儿子害人生的毛毛，又不是我丢的毛毛……呜呜呜呜呜呜……”清洁工像机关枪一样快嘴快舌地辩解，辩到最后，却又莫名地哭了起来。
　　
　　纪泽明将几张面巾纸递给她。清洁工揩了揩面孔之后呜咽地说：“我报警以后，应该马上去喊人。就算我自己不敢看，也应该喊别人看看毛毛在红桶子里怎么样？就算我不敢抱起毛毛，也应该把红桶子移到屋里，起码我应该拿样什么给她盖一盖……呜呜呜呜，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报警之后，就由她在那里苦着冻着，我就心安理得地四处去八卦我的发现了。其实在你们警察没来之前，我已经喊了一拨人来看了，毛毛的哭声是慢慢弱下来的，我竟然由着她……呜呜呜呜……”
　　
　　“好了。所以，就算我们逮住了遗弃毛毛的凶手，给她判罪，而你这个报案人，也是会因为未及时保护她而自责不安的，对吧？”纪泽明说。
　　
　　清洁工再次掩面哭泣起来。
　　
　　“啊，这世界上真是许多可怜人哪！”纪泽明又说。
　　
　　清洁工听不懂似地看他一眼，又止住了哭泣。
　　
　　“你觉得又没有另一种可能呢？”纪泽明说道，一边说一边观察这清洁工的表情。
　　
　　清洁工眨着泪眼看着纪泽明。
　　
　　纪泽明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就是那天早晨，你根本没听到毛毛的哭声。你在大垃圾桶旁发现了小红桶子，你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掀开毛巾，发现了里面是个死去的婴儿，你就赶紧报了警。”
　　
　　清洁工张大嘴巴看着纪泽明。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纪泽明把一只手按在她一只手背上，轻拍了拍，他轻声说：“你这么说，你自己会好受一点，不用那么自责。而且，请你相信我，你这么做会帮到别人，连那个死去的小毛毛，也会感激你的。”
　　
　　清洁工糊里糊涂又虔诚万分地点了点头。

啼妃

　　九
　　
　　纪泽明又去了吴佳人那儿。
　　
　　吴家人给他盛一碗海带排骨汤，说：“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啊？碰到头疼的案子了？”
　　
　　纪泽明就撸一把脸，然后说：“我脸色不好吗？可能这几天没怎么睡好。”然后低头喝汤，喝两口停下，继续说：“案子么……也没什么太叫人头疼的。”吴佳人见他吞吐，便不多问。这也是规矩。别说她没名没分，就是有营业执照的夫妻或是亲爹亲妈，不能多问就是不能多问，谁让他是干警察的呢？
　　
　　“就是有点心疼。”谁知道纪泽明踟蹰了一下，忽然憋出这么一句来。
　　
　　“这是怎么说？办案怎么就办得心疼起来？”吴佳人见这不是不好多问，而是引着自己问下去，便不得不问了。
　　
　　可纪泽明却又不说了，继续喝汤。把一碗海带排骨汤都喝完以后，纪泽明把一只手伸过来，盖在吴佳人一只手上，他就这么在饭桌上说道：“佳人，我们结婚吧。”
　　
　　吴佳人用筷子挑起一团饭正往嘴里送呢，就停住了，然后那一小团饭就跌回饭碗里去了。她慢慢地眼圈微红，眼里起了一点泪意，但很快又平复了情绪。
　　
　　“纪大队长这是怎么说？你我之间，什么关系？到今天你给我说这个？”吴佳人说。
　　
　　“二十一年前，你我原本就该结为夫妻。”纪泽明把双手伸过去握住吴佳人的手。
　　
　　吴佳人的眼又潮了，心也颤了。她放下饭碗，抽张纸巾拭一拭眼眶，叹口气，还是极力平复情绪说：“都猴年马月的事儿啦，还说它做什么？现在这样不好吗？你身边没人，我就呆着。你有合适的人，就赶紧结婚，生个孩子。”话说到最后，佳人哽咽了。
　　
　　吴佳人和纪泽明是高中时候的同学，她在读高二的时候为他堕过胎。后来，纪泽明考上了大学，吴佳人却没考上。再后来，吴佳人结了婚。再后来，吴佳人因为婚后一直不育，终于见弃离婚。再过了几年，他们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重逢了，纪泽明还是单身。纪泽明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因为那次堕胎，她就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又好上了，好得就像夫妻一样。但在这次表白之前，纪泽明从没提过和吴佳人结婚。吴佳人更没提过要他和自己结婚，反而总是催他有合适的赶紧结。你结婚我就安静地走开，她总是这么说。
　　
　　十
　　
　　天色已暮，李宝妹停好自行车，吃力地拎着一大兜菜往家里走。菜兜里有一只她托菜场小贩从乡下杀好带来的散养老母鸡。她看见儿子叶伟伟和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从她家里走出来，瘦高男人对叶伟伟说了句什么，叶伟伟就停步在家门口。那瘦高男人对他做个招手的手势，就走了。李宝妹看着他迎面向自己走来，赶紧避到一棵樟树下。天现在已经暗得差不多了，真希望他别看见自己。
　　
　　待那瘦高男人走过，李宝妹赶紧奔到家里。
　　
　　“轻轻！”李宝妹先神经质似地先喊了一声女儿，她放下菜兜，奔到房里，看见叶轻轻好好地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心里松了一口气。叶轻轻微微地皱着眉，小脸上犹有一点泪痕。李宝妹走过去，用手拭一拭女儿脸上的泪痕，轻柔地说：“好好地哭什么？这时候更不作兴哭的……快躺下歇会吧，妈妈这就去给你熬鸡汤。”叶轻轻的眼泪却又滚了几串出来，抽抽噎噎的，却一句囫囵话也没有。
　　
　　“这是怎么了？刚才谁来过了？”李宝妹问。叶轻轻还是不说话，只是落泪。
　　
　　“伟伟，你过来！”李宝妹又扯开嗓子。
　　
　　“别喊了。米已经淘了，饭在烧了。”叶伟伟不知何时站在她妈妈身后，异常平静地说。但李宝妹仔细一看，就发现叶伟伟也是哭过的，只不过他掩饰得很好。
　　
　　李宝妹由着叶轻轻坐在床头呜咽，她扯起叶伟伟的袖子把他拉到外面狭小的厅里，虽然压低了嗓门，却十分严厉地问道：“谁来过了？问了你们什么？”
　　
　　叶伟伟看了他妈一眼，说：“是一位警察叔叔。”
　　
　　“就是你刚才送他到门口的那个瘦高个子男人？”李宝妹又问。
　　
　　叶伟伟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都没穿警服，伟伟，你以后不要随便放人进屋知道么……”
　　
　　“他是警察。他给我看了他的警官证。他还给我看了前天早上我们的视频。”叶伟伟平静地说。
　　
　　“什么视频？”李宝妹压低了声音，心虚地明知故问。
　　
　　叶伟伟看了一眼房里，也压低了声音说：“就是我们去美乐家的视频。”
　　
　　李宝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中。
　　
　　事情到底还是来了。那天自己太慌张，根本没有考虑到卖场有监控视频这回事。可怎么就和孩子聊了聊就走了呢？李宝妹大惑不解。
　　
　　“那警察怎么说的？他和你姐说了啥？”李宝妹焦急地问。
　　
　　“妈，你先快去把鸡汤炖起来吧，我姐还等着喝呢，你一边弄，我一边给你说。”叶伟伟说。
　　
　　李宝妹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嘴里一叠连声“哦哦哦”。她又回头往房里张了一眼，见叶轻轻已经平静下来，安静地在床上躺下了。李宝妹叹口气，就赶紧往厨房去弄鸡汤，一边还对叶伟伟说：“你过来说。”

啼妃

　　十一
　　
　　纪泽明选了一个大人还没下班、但孩子已经放学的时间段到李宝妹家里去。
　　
　　他很礼貌地敲门。刚放学到家的叶伟伟在里面谨慎地问：“谁？找谁？”
　　
　　纪泽明很随意很温和地问：“请问这里是李宝妹、叶轻轻、叶伟伟的家吗？”
　　
　　叶伟伟听到门外的人能一气喊出他们全家人的名字，就把大门打开了。纪泽明非常友好地把自己的警官证递给叶伟伟看，像对待成人一样礼貌，却又不像对待成人那样刻板地对叶伟伟说：“非常抱歉，我可能要打扰一下。”
　　
　　叶伟伟觉得这个警察不那么可怕，甚至有点亲切，他就说：“叔叔，请进。”
　　
　　纪泽明和叶伟伟坐在狭小的厅里，饭桌边上就支着叶伟伟夜里睡觉的小钢丝床。卧房的门带拢着。纪泽明看了看房门，对叶伟伟说：“姐姐在房间里对吧？”叶伟伟谨慎地点点头。
　　
　　“她——最近都没有上学？”纪泽明又像猜到似地问。
　　
　　叶伟伟盯着纪泽明看了一会，纪泽明温和地迎着他的目光审视，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长者的慈祥笑容，叶伟伟又点了点头。
　　
　　“伟伟，我们先来看个视频，然后，你，”纪泽明指着叶伟伟，又指着自己，“听我，讲个故事。”
　　
　　叶伟伟整个人都收拢呈现出紧张之态，但他还是又点了点头。
　　
　　纪泽明用手机播放视频。叶伟伟看到那天清晨，自己和妈妈的一举一动。他的眼泪一下就又涌了出来。纪泽明把一只手放在他瘦小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递给他两张面巾。
　　
　　“伟伟，我想请你告诉我，你妈妈拎着的红桶子里装的是什么？”纪泽明还是温和地问。
　　
　　“是姐姐刚生出来的小宝宝。”叶伟伟呜咽着但是也压低着声音说，他怕房间里的叶轻轻听到。
　　
　　面对这回答，纪泽明一阵心疼，他又轻轻拍了拍叶伟伟的肩。
　　
　　“妈妈想把小宝宝当垃圾丢到垃圾桶里去是吗？”纪泽明又问。
　　
　　“是。因为妈妈也没有办法。但是……”
　　
　　“但是伟伟觉得小宝宝好可怜，就阻拦妈妈？”
　　
　　“是……我知道妈妈没有办法把她留下，但我追出去对妈妈说我们可以不要把她扔垃圾桶，我们可以先带她回家，然后送给别人或者孤儿院……”叶伟伟激烈地抽泣起来。
　　
　　“但是妈妈很急切地说那不可能，留下她，我们全家都活不了了。必须赶快解决，越快越好。”叶伟伟继续边哭边说。
　　
　　“可是我真的不能忍受眼看着妈妈将她扔到垃圾桶里去。我就对妈妈说，就把装着宝宝的小红桶子放在大垃圾桶边上吧，你看她还哭着，要是别人听到她的哭声，把她抱走，她不就得救了吗？”
　　
　　纪泽明又递给叶伟伟两张纸巾，他侧过头脸去，不让这孩子看到他的表情。
　　
　　叶轻轻在房间里还是听到了叶伟伟的哭声。她在屋里轻声喊他，“伟伟！”
　　
　　叶伟伟死劲儿用纸巾擤着鼻子，一边哭音浓重地说：“来了！”纪泽明拉住他，轻声说：“告诉姐姐不要怕，叔叔就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你再给姐姐说下，如果她同意，叔叔一会也想和她聊一聊。”叶伟伟点着头。
　　
　　等叶伟伟从房间再出来，纪泽明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伟伟，咱们是小男子汉，叔叔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很好心，希望小宝宝有机会得救，但她还是死了，很快就死了。”
　　
　　“我知道。妈妈已经告诉我了。”叶伟伟说。
　　
　　“妈妈已经知道了是吗？”纪泽明明知故问了一句，他想探一探李宝妹的态度。
　　
　　“是的。妈妈说，如果她去坐牢了，让我照顾好姐姐。”
　　
　　纪泽明深深叹了口气，又问叶伟伟：“姐姐知道她生的宝宝死了吗？”
　　
　　“我和妈妈都没有告诉她宝宝是怎么死的。妈妈说不要让她难过，但我想姐姐应该知道宝宝死了吧……”
　　
　　纪泽明摸出烟来，四周看了下，这个家里没有一丝有人抽烟的迹象。他把烟放在鼻子底下一边沉思一边嗅着。
　　
　　过了一会，纪泽明对叶伟伟说，“好了伟伟，现在你听我讲个故事。”叶伟伟两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那天，你妈妈本来就是带你姐姐去妙手诊所做引产的，但你姐姐突然要生产了。你姐姐在妙手诊所早产生下一个女婴儿。由于是早产，婴儿生下不到一会就死了。然后你妈妈就用一个红桶子装着死去的婴儿打算扔到美乐家偏门的垃圾桶里……”
　　
　　叶伟伟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听到这里，他打断纪泽明说，“既然宝宝生下来不到一会就死了，那我和妈妈干嘛还要千辛万苦把她送到美乐家偏门的垃圾桶里去，让妙手诊所处理不就得了？视频里我和妈妈一路争执着，又是在争啥？”
　　
　　纪泽明张口结舌看着十二岁的叶伟伟。他有些失笑，说：“伟伟你以后可以考警察哎！”
　　
　　叶伟伟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看着纪泽明。
　　
　　“这个我来想办法。伟伟，你问过姐姐了吗？我可以和她聊一聊吗？”
　　
　　叶伟伟点了点头，说：“嗯，她说好吧。叔叔，她在房间里，你请进吧。”
　　
　　十二
　　
　　李宝妹一边听叶伟伟说，一边忙着炖鸡汤做晚饭，她心里已经松了一口大气。她想，她可能撞到了狗屎运。
　　
　　“那后来那位叔叔和你姐又聊了啥？”李宝妹又问叶伟伟。
　　
　　叶伟伟说：“那你去问我姐吧。妈——可以吃饭了吗？我好饿——”
　　
　　李宝妹一边让叶轻轻喝鸡汤，一边试探着问她下午那位到家来的叔叔给她说了啥？
　　
　　叶轻轻轻声说：“妈妈，他是一位警察叔叔。”
　　
　　李宝妹愣了一下，也轻声说道，“妈妈知道他是警察。”
　　
　　叶轻轻说：“他先给我道歉，还和我说如果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也可以拒绝，然后再问我是怎么有的宝宝？我犹豫了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
　　
　　“你怎么告诉他的？”李宝妹一边问一边把上牙扣在下唇上。
　　
　　叶轻轻顿了一下，她看出母亲脸色有变，但她还是如实答道：“我就说是和同学李乐杨。”
　　
　　李宝妹眨眨眼，“轻轻，你们都太不懂事了。”
　　
　　叶轻轻又停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那个警察叔叔也说，我们太不懂事了。他还说，现在的小孩子，不懂事的年纪越来越早了……”
　　
　　“啊，我跟你们这么点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你们就是肯德基麦当劳的激素食物吃太多了。”李宝妹唠叨起来。
　　
　　“妈妈，那个警察还问爸爸在哪里？”叶轻轻说。
　　
　　“你怎么说？”李宝妹整个人立刻收拢起来。
　　
　　“我说，我没有爸爸。我弟弟也没有爸爸。”
　　
　　“他没有再追问？”
　　
　　“嗯，是的，警察叔叔没有再追问。他还说，犯了错，就要把错误用橡皮擦去。”
　　
　　李宝妹嘘了一口气，“他没有提你肚子里的……”李宝妹不好意思当着叶轻轻的面说出宝宝或者婴儿这样的字眼。
　　
　　“他告诉我宝宝生下来就死了，但你把宝宝的灵魂送出去，他正好接到了。他说我们犯了错要改，但匆匆来一趟人间的宝宝是无辜的。”这几句话挺费解的，但叶轻轻表述得很清楚。
　　
　　李宝妹不相信似地皱眉听着，“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轻轻你相信他的话？”
　　
　　叶轻轻说：“是的，妈妈，我相信。那位警察叔叔还说，他会像妈妈你一样帮助我。”
　　
　　李宝妹忽然觉得鼻酸凄楚。
　　
　　“妈妈，是我做错了，谢谢你挽救我，我以后会好好读书……”叶轻轻继续说，李宝妹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请你把问李乐杨爸爸要的钱还给他们吧。”叶轻轻又说。
　　
　　李宝妹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她用手背擦了下脸，替叶轻轻掖了掖被角，然后声音很低却不容置疑地说：“胡说些什么！养好身体，以后好好读书就是了，他不是都转学了吗？以后不要再提李乐杨这个名字！”

周不通

小说题目高深。

忽有故人心上过

看完了，挺好！警察有可能会犯包庇罪和串供罪。人心的善良和无情法律之间的矛盾，就是如何中和成人性化的法律，但还在法律内许可的范围。也许小说其中一个功能就是揭开事物表象给大家看不为肉眼能看到的东西。

啼妃

　　十三
　　
　　又一个晚饭时分，纪泽明来到了属于市西区的锦绣嘉园小区，他摁响了某一家人家的门铃。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瘦的少年开的门，“您找哪位？”是刚刚变声的粗嘎嗓音。纪泽明有一刹那的恍惚。那年17岁的自己，已经算很魁梧的男子汉了，而眼前这位的确还只是孩子。
　　
　　“请问这里是李乐杨的家吗？”纪泽明一边礼貌地问，一边掏出证件。男孩的脸立马一片惶恐。这时一个微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非常警觉地问：“哪位？找谁？”
　　
　　“您是李乐杨同学的父亲吧？可能需要打扰一下。”纪泽明又把证件递给中年男人。
　　
　　“有什么事情？”中年男人看了纪泽明的警官证，马上还给他，他没有发觉自己捏着证件递过去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抖，他也没有发觉自己发问的嗓门虽然挺大，语气也很不客气，可话音也有些微颤。
　　
　　“我们可以进去交谈吗？”纪泽明还是不紧不慢，十分礼貌。
　　
　　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屋子里出来，她匆匆地拉男孩和中年男人拉进去，然后低声对纪泽明说：“您请进。”
　　
　　纪泽明在客厅坐下来之后，中年男人挥舞着一条胳膊赶着那少年，“去，到自己房间做作业去。”
　　
　　“哎，请等一等。”纪泽明说，他掏出一张照片，问那男孩，“这位叫叶轻轻的女孩，你认识吗？”
　　
　　少年看了一眼照片，迅速地垂下眼皮。中年男人站起身来，把纪泽明拿着照片的手扒拉开，代他儿子答道：“不认识，他不认识。”又少年往房间里推。纪泽明手一让，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中年男人，眼里有锐光一闪，但话依然说得礼貌客气，“对不起，还请配合一下。”
　　
　　男孩惶惑不安地站立不动，他缩着肩膀，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父母都愣着。
　　
　　“这样吧，警察先生，有什么问题都问我吧，好吧，孩子还小，我都能替他回答……”中年男子又说道，他还是那微颤的嗓音，竭力镇定又根本没法镇定。
　　
　　“好吧，”纪泽明叹口气，点点头，收起照片，又在沙发上坐下。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陪着少年到房里去了。
　　
　　“你确定你儿子不认识这位叫叶轻轻的女孩吗？”纪泽明又问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拿出烟来，递给纪泽明一支，纪泽明接了过来。中年男人按下打火机给纪泽明点烟，纪泽明把烟头凑过去，点着了，吸一口，烟雾腾起的时候，他听到中年男人说：“认识，他俩是同学。”
　　
　　“叶轻轻和乐杨的事儿我估计你们警察已经知道了。但我不知您今天上门什么意思？叶轻轻是个中学生孩子没错，但乐杨也是啊，他难道就不是个孩子吗？他俩的事儿又不是我们家乐杨强迫叶轻轻的。那不是学校组织他们去郊外活动，他们私下里……”中年男人叨叨叨开始叙述。
　　
　　纪泽明微笑着扬起一只手，他说：“您说的我都料了解。叶轻轻本人也说了，她和李乐杨同学一起犯了个错误，而且还是她主动的。因为她看见很多女生都爱跟乐杨说话，她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吸引力。”中年男子表情非常生动地将双手一摊，“你看……是吧？”
　　
　　纪泽明差点笑出来。他停了一下，说：“后来出了事情，听说叶轻轻的妈妈找过您？”
　　
　　中年男子马上说：“啊！她跑来找到我们给我说我儿子让她女儿怀孕了，不妥善解决就没完！她其实知道那是俩孩子不懂事造成的后果，可偏要说要是我们家做得不到位，她就要去告是我们家乐杨强奸她家叶轻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响，中年妇女凑过来说，“你轻点讲。”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中年男子很难将声音压下去，也一点颤音都没有了，他开始滔滔不绝。
　　
　　“你说都是初中生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肯定要出面帮着解决，毕竟他们都还没成年，对吧？而且她家是女孩，要承担具体后果，怎么说都是吃亏的，我当然会做相应的补偿的，我不是不懂道理，对吧？我说我出两万块，让她快点带叶轻轻去尽早处理，再调养好身体。然后我们各自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尽快投入到学习中去，对吧？”
　　
　　纪泽明听得饶有兴味。他不客气地拿了茶几上的烟，抽一根出来，一直说个不停的中年男子见状赶紧摁打火机给他点烟。
　　
　　“我这个态度可以了吧？但是叶轻轻的妈妈觉得不行，她要二十万！我说你这不是讹诈吗？她说这件事带给她女儿的身心伤害是无以伦比的，那我们家乐杨就不受伤害吗？还没人安抚和补偿我们呢！我看出这女人就是讹诈！虽说事情是俩孩子一起惹下的，但既然你不仁我就不义，麻烦在你女儿肚子里，我出钱让你去解决你不去，那我就不管了。她口口声声说要去告我们家乐杨，你告去啊！第一，我们不是强奸，第二，你要是连自己和自己孩子的脸面都不顾，非要拖我们下水，那我们也没法子，只好奉陪到底了！”
　　
　　“叶轻轻的妈妈——她——好像是单亲？”纪泽明认真地听着，问了一句。
　　
　　“她呀，”中年男子歇了口气，也点了一支烟，又接着说，“我本来不认识，更不了解，这不是摊上了这档子事儿吗？她讹诈我，那我总也得去调查调查，她一儿一女俩孩子都是私生的，具体为啥没男人要，那我也不知道。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拖着两个孩子，自己也没什么文化，好像是在做清洁工吧？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讹诈啊……”
　　
　　“也许她真的境界有限又身不由己？”
　　
　　“那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由着她张嘴给她二十万啊！”中年男子继续说。
　　
　　“那后来呢？”
　　
　　“后来谁知道叶轻轻她妈就这样给我们杠上了。她说去告我们倒没有去，但叶轻轻肚子里没解决，还和我家乐杨天天在一个班级读书，这日子对我们家也是煎熬啊。然后就一次谈判二次谈判的……”

啼妃

　　十四
　　
　　“叶轻轻的妈妈找你们谈判吗？”纪泽明问道。
　　
　　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中年妇女早就从李乐杨房间出来了，一直在边上听着她丈夫讲，这时候也摇摇头微微冷笑了一声。中年男子接着说：“她要我给二十万，我没有给，我想你总归还要再找我的。可是，她就不找了呀！叶轻轻还是照样每天穿着宽大的外套去读书。可这对我们家乐杨，对我们全家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呀！有一天乐杨放学回来就哭着给我们说，他问了叶轻轻怎么还……叶轻轻说她妈妈说的，要不就把孩子生下来算了。”
　　
　　纪泽明说：“也许这里面还是有什么隐情吧？”
　　
　　中年男子摇摇头发稀少的头，他说：“我不知道有什么隐情，总之我们家就是熬不住了。我只好去找叶轻轻的妈妈谈判。第一次谈判我说我给你五万块，你快点带叶轻轻去处理，拖得越久去做引产对孩子身体也越不好，而且在学校老师那里也捂不住了。但她妈妈不屌我。她又提了一次要二十万，但好像没有像第一次主动讹诈我要二十万时那么意愿强烈。因为我还在挣扎犹豫，她就自己说你们家要不付也就算了，我就让轻轻把孩子生下来。她好像说真的一样。”
　　
　　“你说那怎么行呢？第一次谈判失败以后，我就气急败坏先给乐杨转了学。我想不天天看见叶轻轻，孩子压力会好些。我给乐杨转学我以为叶轻轻的妈妈会炸起来，或者闹到学校去，都有可能。但她没有。可我们暗中观察着，叶轻轻的身体越来越明显了呀！就算我给乐杨转学，就算我们逃到天边，这叶轻轻要是真的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全家脱得了干系吗？”
　　
　　“没有办法，我只好和乐杨妈妈一起出马，再次找到了叶轻轻妈妈二次谈判。她看到我们还有点意外，说你们不是给儿子都转学转走了吗？还找我干嘛？我只好反过来求她赶紧处理叶轻轻肚子里的孩子。”
　　
　　纪泽明又摸出烟，这次他主动给中年男子点了打火机。
　　
　　“叶轻轻妈妈同意了？”
　　
　　“没有，不晓得这个女人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一直没说话的中年妇女插嘴说道。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低声说，“还是我来讲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谁知道叶轻轻妈妈又给我们说，你们也不算算日子，轻轻肚子都老大了，都快生了呀！我就说，生不得呀！谁知道她竟然沉着脸说怎么就生不得？我不好明讲，但心里也是奇怪的，这个女人自己没有男人却生了两个孩子养了两个孩子，所以现在女儿也要走自己的老路，她可能也无所畏惧了！可你不能连累了我们呀！我只好说你生得起，我们家要不起呀！叶轻轻她妈妈现在竟然硬气起来，一口说和你们家没关系，不要你们管！我没有办法，只好作揖打躬哀求她。我说俩个孩子那么小，都没成年，根本没法为人父母，而且，他们还要读书呀！我不好拿乐杨说什么，就拿叶轻轻说事。我说我知道你们家叶轻轻成绩还不错呢，你觉得你让她生下这么个孩子，她还能回到学校去好好读书吗？你是想她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一辈子都做个没文化的小妈妈吗？
　　
　　“叶轻轻的妈妈看着我们愣了半天，好像给我说动了。我就又说你要的二十万我们答应给你。但我家里现在真的一口气拿不出二十万，我先给你十七万，剩下的三万我打借条，明年我补上给你。可我这么说了以后，叶轻轻的妈妈竟然又说那你们就给我十万算了。我真不晓得她肚皮里在想什么，我当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也不知她还会出啥幺蛾子，就说，十万也好，二十万也好，我们就是希望尽快地解决问题，对大家都好。我们马上打了十万给叶轻轻的妈妈，再三恳求她马上带叶轻轻去引产。她最后有些恼怒地说，知道了，我收了你们家的钱，怎么还可能让孩子活着到这世上来？我听了心里也有些难过，但我还是说，那没有办法呀，你得为轻轻我也得为我儿子乐杨考虑。”
　　
　　纪泽明已经抽了五支烟。他听了中年男子的长篇大论以后，说：“看来叶轻轻的妈妈果然是动了让叶轻轻生下孩子的念头。不过您俩位说得也不错，生下这个婴儿，那作为婴儿父母的两个孩子的前程就毁了。”中年男子和中年妇女就连连点头。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看了新闻，知道了吧？”纪泽明又问。
　　
　　“说是在美乐家那发现了有人丢弃的死婴对吧？这……”中年男子闪闪烁烁地说。
　　
　　“是丢弃婴儿。丢弃的时候婴儿并没有死。丢在垃圾桶边，不久就死了。丢弃婴儿的人是李宝妹，叶轻轻的妈妈。”纪泽明说。
　　
　　屋子里静了一会，中年妇女吸了一下鼻子。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
　　
　　“我带来一张照片，您俩位要不要看下？”纪泽明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里一张照片。
　　
　　在一个大大的装满液体的玻璃容器内，一个粉色的婴儿安详地浮睡在里面。她小小的身子还是保持蜷在母亲子宫里的样子，眼睛虽然没有睁开，但脸上却荡漾着朦胧笑意。
　　
　　中年妇女“呃”地哭出了声音。中年男子也猛地吸溜鼻子。
　　
　　房门打开了，李乐杨站在房门口，他看着纪泽明。他的父母马上陷入另一种惊慌失措，“乐杨，你怎么……”
　　
　　纪泽明愣了一下，赶紧收起手机。他微笑着说：“李乐杨同学，不好意思，吵到你做作业了。”又拍一拍中年男子的手臂，低声说，“改天找个日子，我会请李宝妹以及其他相关人员，我们一起送送可怜的孩子吧。我先走了。”

啼妃

　　十五
　　
　　李宝妹这天下了班，刚从员工通道走出和悦大商城，一个像是在此地守候多时的瘦高个子男人扔掉手上的烟，快步迎上来。
　　
　　“是李宝妹吗？我是纪泽明。”纪泽明一边低声说，一边又掏出他的证件。李宝妹“哦”了一声。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聊吧，尽量不耽误你太多时间。”纪泽明说。他将李宝妹引到路边的一家茶室，坐下来点了一壶菊花茶。李宝妹看下手机上的时间，她一句话都没说。
　　
　　“菜已经网购送到你家了。我也关照了伟伟，他放学回家后会淘米的。”纪泽明说。李宝妹震惊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她已经知道这个警察一路在帮她，但对这种过分细致的帮助，她还是感到不适和震惊。也许，是多年来习惯了单枪匹马和赤手空拳吧？
　　
　　“谢谢纪警官。”李宝妹开口说话，但嗓子里黏黏的，话也就显得含含糊糊。
　　
　　“为什么要向李乐杨家要二十万？”纪泽明单刀直入。
　　
　　李宝妹有点面孔发热，她没想到他会但单刀直入问这个，但片刻也就释然答道：“一因为我穷。我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我缺钱。二因为我气。如果把我家轻轻比作一朵花，我养的花儿还没开就给人掐了，你说气不气人？”
　　
　　纪泽明望着李宝妹，不知说啥好。他又想抽烟，可茶室也是禁烟的。他只好掏出一根烟嗅了嗅，又放回去。
　　
　　“那李家没有及时给钱，你女儿肚子一天一天越来越大，你不急吗？”纪泽明又问道。
　　
　　“急也没什么用嘛！如果我告诉你我问他家要二十万不管是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气，实际的根源其实都是我一时兴起你信吗？人不给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也不能怎么样嘛，是吧？而轻轻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我也不是没经历过——那老天爷就安排了我们母女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李宝妹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手捋了捋头发，里面花白的一片露了出来。
　　
　　“难道你当真想过让叶轻轻把孩子生下来吗？”纪泽明吃惊了。
　　
　　“我是想过。我小时候听我姥姥说过，堕胎是不道德的，女人要接纳到她身边来的每一个孩子。轻轻和伟伟我都接纳了，为什么这个孩子我不接纳呢？”李宝妹平静地说。
　　
　　“可是……”纪泽明把打火机重重地在台面上敲了一下。
　　
　　“可是那是轻轻的孩子。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对自己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充满了恐惧和羞耻。再就是，李乐杨的爸爸有一句话也触动了我，他说你想她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一辈子都做个没文化的小妈妈吗？”
　　
　　“所以就拖到那么晚你才带叶轻轻去做引产？”
　　
　　“啊！再说李乐杨家找我几次，再说轻轻自己也哀求我帮她，我前思后想也就想穿了，这轻轻肚子里的孩子是留不得了。以前老天专门派我生没爹的孩子，这回又派我当杀死孩子的刽子手了。”李宝妹说得淡然。
　　
　　“可你还是问李家要了十万块？”纪泽明说。
　　
　　“他家给得起啊！二十万他后来都愿意给的。那他给得起，我又缺，再说他家儿子的确是让我女儿吃了亏……”李宝妹一顿唠叨。
　　
　　纪泽明微微地有点想笑，但他克制住了。
　　
　　“李宝妹，”纪泽明连名带姓地喊道，他摸出一页文件纸头来，“据我们调查，2019年10月14日，也就是上周一晚上，你带你女儿叶轻轻去市东区戴家岗妙手诊所做引产，但尚未手术叶轻轻便早产下一名女婴。女婴生下不久便死亡。你不相信，2019年10月15日凌晨，你非要将婴儿从诊所抱回家。你儿子叶伟伟一路跟随劝说，最后你将装有死婴的红桶子丢弃在美乐家偏门的大垃圾桶旁。”纪泽明快速地想过书一样讲完这段，然后问道，“是这样吗？”
　　
　　李宝妹迷惑不解，又似喜还悲。她最后轻声说，“是这样。”
　　
　　“那签字确认。”纪泽明把文件纸头推了过来。李宝妹在那纸头上看到了一堆签名，有的她认识，比如“缪美仙”，也有的她不认识。李宝妹就很笨拙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纪泽明嘘了一口气。他点开手机相册，点出那张给李乐杨父母看过的照片，然后把手机推到李宝妹眼前，“看看孩子吧。我想给她办个简单的葬礼。”
　　
　　李宝妹默默地看着浮睡在某种液体中的婴儿。她蜷缩着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她粉嫩的小脸似乎也动了动，她闭着眼睛，但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意，在纯净的水世界里，楚楚动人地一漾再漾。李宝妹的眼泪落在了孩子纯真的笑脸上。

笔子

妃子的小说总是那么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啼妃

　　十六
　　
　　纪泽明看着许彬、刘子旭、秦海海一干人等在文件纸头上签字。许彬签完字说：“纪队，那李宝妹，您认识啊？”纪泽明微微一笑，“不认识。”
　　
　　纪泽明带吴佳人去他的住处。他搂着她的肩膀说，“嫁给我吧，就这么个地方，我稍微装修一下。”
　　
　　吴佳人说“好。”
　　
　　“不过我想装修我们的婚房前，要先在这里办一场小小的葬礼，你不介意吧？”纪泽明说。
　　
　　“谁的……葬礼？”吴佳人不解地问。
　　
　　“你就当是为我们二十一年前失去的那个孩子办的，行吗？”纪泽明又说。
　　
　　一张干净的桌子，桌子上放着那个盛满液体的大容器。她在里面带着笑意安详地睡着。吴佳人将一朵朵雏菊围着那容器，摆放了一圈。
　　
　　“好，开始吧。”纪泽明说。
　　
　　微微秃顶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来了，他们注视容器中的孩子时，眼睛湿润了。他们将手里的白菊放在桌上。
　　
　　李宝妹也来了，她看了一会孩子，摸了摸冰冷的容器瓶身，她把一朵白玫瑰放在桌上。
　　
　　妙手诊所的缪美仙来了。她合十，然后放下一朵白百合。
　　
　　美乐家报案的那位清洁工也来了，她放下一朵黄色的菊花，还说了一声“对不起。”
　　
　　纪泽明和吴佳人，在桌上放下两朵白色的百合。
　　
　　最后，纪泽明又添上两朵颜色鲜艳的天堂鸟，他在天堂鸟的花朵边上放下一张卡片，卡片上的签名是：叶轻轻、李乐杨。
　　
　　——全文结束
　　
　　啼妃2020年5月

啼妃

创作背景交代：
这篇是一个朋友讲的真实的弃婴背景，然后我试着模仿了东野圭吾。

啼妃

笔子 发表于 2021-9-25 16:59
妃子的小说总是那么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啼妃

请版主帮忙改一下题目，发完完整版了，我刚发现第一楼我貌似已经编辑不了了。谢谢。

老剑

啼妃 发表于 2021-9-25 17:03
创作背景交代：
这篇是一个朋友讲的真实的弃婴背景，然后我试着模仿了东野圭吾。

东野的味，我是真的依稀闻出来一些。

东野反映青少年问题的小说比较多。

本来很残酷冰冷的故事，庆幸有了个温暖的结局。

啼妃

老剑 发表于 2021-9-25 17:10
东野的味，我是真的依稀闻出来一些。

东野反映青少年问题的小说比较多。

忽有故人心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