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面孔只会出现在记忆里,而有些,需要一个契机。
同学会开得了无生趣。李总和王经理轮番上台,无非是忆往昔同窗情谊,看今朝各显神通。
“早知道在后门眼皮子底下那块买套房,升了那么多。”马依依顾左右而言他。
“马小姐,你买的房还少吗?我当年怎么就没想着投资一个......”
没听明白身边这位老室友说的是投资“房”还是投资“人”,马依依没正眼瞧她,始终盯着讲台上的矮胖子:“李怀明是个二代,不然能成‘总’?”
“你爸不也是学校领导。哎?你家那个呢?”
马依依没说话。他家那位没什么好说的,出了教学楼左拐再左拐,走两百米就是。
眼前这些人都是我同学,正儿八经同学。“左拐再左拐”也是我同学,只是同宿舍不同院系。
随着老班长总结陈词,上午第一项活动就此结束。
老班长现在供职团省委,虽说大家伙都到了差不多退团的年纪,不过还是跟着组织出了教学楼,右拐再左拐,重游宿舍楼。
我没去,我坦白,脱离组织,脱离群众。
这不怨我,上学那会,班里男同学是奇数。结果,就我显得多余,被安排到了另一栋楼,跟影视传媒学院的住一起。
自顾自出了教学楼,荡了一圈,没留神,魂就飘到了学校后门。
后门那条街变化挺大,原先一排低矮门面房,今非昔比,一栋栋高楼沿街而起。
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光过于耀眼,手搭凉棚,不远处。咦,“老妈凉皮”。
总算找到些回忆,心中一阵窃喜。
2
窃喜过后是狂喜,契机来得猝不及防。
稍显陌生的面孔,依旧熟悉的配方。与文哥重逢在凉皮店中,面对面坐着,我微辣,他重辣。
“这是多少年没见了。哎!还是做餐饮挣钱,当年......”
说得也是,商铺租金要比那年贵了不少吧,至少凉皮涨了三块钱。文哥一边嗦着凉皮一边调侃起老板娘,觉得这条街唯一没变的就是“老妈”,老妈仅靠凉皮就在后街上静看校园风起云落,花开花去。
文哥倒是变了不少,板寸头,白衬衫黑西裤。
“正好,你帮我看看,刚才送过去,没看几眼就给扔回来了。”
居然是毕业论文一稿。
至于吗?穿得这么正式,又不是答辩。再说了,发个邮件多方便。
嚯。
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厚。
翻了几页,没看明白写了什么,却找到问题所在,格式不对。凉皮丢在一边,写写画画半天,递回去才发现封皮上印着:成人教育学院毕业论文,电影情节中的情感构建艺术初探。
成教院的论文写这么长不可谓不虔诚,只不过......
“他,赵......”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文哥也适时摆了摆手。
“同学聚会怎么单飞了?现在从事本专业吗?”文哥岔开话题。
若不是他提起,都快忘了自己本专业。估计大家都忘了吧,要不早上同学会追忆年华的时候全班谁也没提。
没等详聊,文哥似乎还有事,吃完凉皮,出了门,就此别过。
高楼幕墙依旧耀眼,映照着不远处的成人教育学院。此刻,赵卓凡估计正端坐在学院某个办公室里。
懒得去想,也没回学校,鬼使神差折返回凉皮店中跟“老妈”叙了一会。
“小文啊?嗨,在后面小区物业做事。他说不想找远的工作,舍不得我这碗凉皮,这不是胡扯嘛。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认死理......”
3
说起来,与文哥认识还是因为赵卓凡。
文哥早年间在后街上开了一间音像店,号称什么都有。大一那会陪着赵卓凡来这买过几次磁带,就是那种放在录像机中的数码DV磁带。
文哥那阵子披肩长发,金属朋克混搭风,什么时候都戴着一双人造革露指黑手套,骑一辆踏板摩托。
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店门口摩托车上盘弄碟片。
又没生意、又没人影,那一准窝在店里吃凉皮。一度怀疑那双手套并非为了耍酷,而是吃凉皮的时候方便拿筷子。
那天,又没生意、又没人影。
也没吃凉皮。文哥踩在凳子上,正在调试挂壁电视机。
“买磁带啊?自己拿。”
说话间文哥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套,跑到收银台前,朝着影碟机里塞进去一张。
随后往过道上码了一溜蓝色塑料凳。文哥摆了摆手,我坐了下来,赵卓凡依旧站着。
放的是电影《心灵捕手》。文哥拿着遥控器,放一会,停一会。
拉片?
“这部电影,从情节中情感的构建上来说......”
没等文哥说完,赵卓凡扶了扶额,往收银台上丢了一百元钱,拿着磁带转身走了。
“这是威尔第一次治疗,重点关注此时的表情......”
我大概是第一位观众吧,也是那天唯一一名观众。没交电影票钱,免费听文哥侃了三个多小时。末了,文哥跑出门外。
“凉皮吃不吃,我请你,你要什么辣?”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比这更好的是连吃带拿,临走时,文哥送了我一张碟。
那是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我保证,电影名字一般人听都没听过。怀着虔诚的心,双手接了过来。回到宿舍,双手递给赵卓凡,希望专家鉴定鉴定,结果专家瞅都没瞅,扔一边去了。
“水货”
音像店成了“放映厅”,观众也越来越多。其实文哥在后街挺有名,尤其在艺考生中颇具影响力。那帮考生考前疯狂看片,学生中甚至流传着考学必看四百部的箴言。
一度怀疑这句箴言是文哥仗着店内片源丰富自己炮制出来的。因为宿舍那帮子科班,一学期也没看过几部,尤其是赵卓凡。
音像店本来叫“后街音像”,直到那天,店里来了位姑娘。姑娘高三,在后街一家艺考机构学习。
按照姑娘的说法,她是来“后街音像”朝圣。
而文哥,似乎在一刹那,也找到了自己的麦加。
文哥倾囊相授,为姑娘辅导。
姑娘投桃报李,为音像店做了一只木制小门牌,从此“后街音像”改称“姜卡尔多”。
最终,姑娘如愿以偿考进本校影视传媒学院。文哥也考了,超常发挥,专业课全国前十,可惜文化课没过。
这好像是他第六次艺考了吧。
4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似乎已成习惯,同样习惯的还有校园电影节。原创作品环节,文哥又拿了奖。
舞台上,另一室友站在正中央,大谈特谈创作动机与创作方法。
台下,文哥与姑娘坐在一起。我坐在文哥左边,赵卓凡坐在姑娘右边。
“怎么样,还行吧,我帮他弄的。”
甚至创作动机与创作方法,那套说辞也是文哥提前帮室友准备好的。 此刻,文哥脸有多灿烂,赵卓凡脸就有多难看。
回到宿舍后,赵卓凡丢给我一张卡,让我去“姜卡尔多”帮他购齐全套四百部。
难不成赵卓凡要发奋图强?碟是买回来了,专家似乎没看。
好景不长,之后的日子文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又没生意、又没人影。门口的摩托车也没了踪迹。
某天,我拎着两碗凉皮探望“姜卡尔多”,一份微辣、一份重辣。眼前文哥呆呆坐在塑料凳上,电视机中放着一部短片。
“你自己做的?”
“嗯!拿你室友的机子。”
拍得挺好,其实我也不懂,反正文哥是在学校拿过奖的人。
看了半天,似乎明白些什么,短片是给姑娘的生日礼物。
“姑娘呢?”
文哥没有回答。
“摩托车呢?”
“卖了!”
“啊?”
文哥哭了,估计是被短片感动的。我赶紧跑到收银台后面,换了张《心灵捕手》。
“看这个吧!”
摩托车卖了,文哥也失踪了。
“姜卡尔多”没了,店门还开着。
看店的是个老头,大概是文哥的父亲,听文哥提起过,一位厂矿电影院老放映员。
又没生意、又没人影。大多数时候,老头一个人坐在店里塑料凳上,电视机里放着《大决战》之类。
再后来,《大决战》也不放了,新来的艺考生都在网上下载电影。
好像毕业前见过一次文哥吧,就在学校后门,晚上,风大雨大。
马依依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帮忙接一下赵卓凡。赵卓凡喝得烂泥一般,原本鲜肉脸成了猪肝。我架起赵卓凡,马依依跟着。
车大灯与路灯辉映,不远处,姑娘撑着伞站在路边,就在眼皮子底下。
马依依丢给我二百元钱,背着出租车灯光,迎着姑娘的眼光,亲自架起赵卓凡走进学校后门。
“师傅,实在不好意思,给您二百元洗车,对不起啊。”
我愣住了,司机似曾相识,瘦了,头发也短了。
明晃晃的车灯如同放映机,一帧帧投影着雨夜下别人的故事。
车灯缓缓驶离,在“姜卡尔多”废墟前停了下来,废墟旁是一台挖掘机。随后一阵加速,将尾灯定格。
5
那次同学会最后为何不欢而散已经记不太清。
过了几年,死寂一般的微信群又响了起来,有人号召组织毕业十周年团聚,结果半天没人响应。再进的时候发现群里竟然退了几个人。
嚯,马依依退了。
听说马小姐跟赵卓凡离了,也不知道真假。离开死气沉沉的同学群,在朋友圈中找到赵卓凡,不知道这家伙眼皮子底下又干了点啥。
“想不到啊,短视频居然可以拍得这么好,从情节的情感构建上来说......”
这是赵卓凡转发某网站的一条视频,上面那段是他自己的留言。这货不是都行政好多年了吗?每天朋友圈只转发学习强国,怎么?
我倒要看看什么原创能值得“专家”点评转发。
视频很好,创作者号更好,似曾相识。
按照介绍,晚上守在手机前等着视频创作者开直播。
只见,主播披肩长发,摇滚朋克混搭风,戴着一双人造革露指黑手套。
“今天我们来聊一聊最近那条原创视频的创作技法......喜欢的朋友帮忙点个关注。谢谢。这部作品从情节的情感构建上来说......”
“感谢‘花栗鼠爱吃鱼’送上的宝石。”
“感谢‘未来战士’送上的99多鲜花。”
“感谢,感谢‘后街姜卡尔多’......送上的超级大跑车......”
“其实,我,我想说.......这么多年,无数次想过,可是最终也没找到转身离开的契机。我想,这就是热爱,如果放弃,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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