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觉得,这长安的百姓,太过顺顺当当,顺顺当当地生活在自己的官方定义之中,从不越一矩之限,简直顺当地无趣至极。
1,
长安城的少年都在十六周岁成人,牛二也不例外。
成年那日,定义司的两个差人拖着一个大箱子来到牛二家,箱子里装有三百六十个球,每个球都写着一种人的属性,牛二要从这些球里,摸出一个,来定义自己的一生。
两个差人蓝衣黑靴,不苟言笑,威风中自带三分凶恶,据说,他们这种气质,在少年们摸到“皂吏”这个定义之球后,不久就能生长出来。牛二喜欢这种气质,摸球之前,总觉得两位差人像极了自己未来的同事。
牛二抱拳作揖,对差人们挑眉一笑,把手伸进了箱子里。偌大的箱子,诡秘的命运之球,个个圆滑冰冷,沉默不语。牛二翻动半天,才心一横,牢牢把握住一颗命运的定义之球,小心地攥了出来。他郑重地展开手掌,发现球上赫然印着两个朱批般的红字:流氓!
牛二讪笑着把手合上,道:“错了,错了,我用左手再试一把!”。
说罢又伸出左手,却被记录开奖结果的差人用毛笔熟练地一下打开。差人语气阴阳莫名:“嗬,还没有进行培训,就开始耍流氓了,果然天赋异禀,提前上岗了!恭喜您了,大长安新入册流氓一名!”
2,
流氓这份行当,是个力气活,要冒着风霜雨雪上工,去街上欺负黄发垂髫,调戏荆钗布裙,更要赚取壮汉的几顿揍,才算完成工作。此外,每个周末,还要项子上套个拇指粗的脖链,跟着巡捕游街,完事后在班房开个通铺,就着窝头咸菜开两天会,与同行们抵足交流一下工作心得。
成为职业流氓以来,牛二总是认认真真,勤勤恳恳,每天都在提高自己的职业素养。比如,他从不因孩子小就不欺负,也不因为女子丑而不调戏,做事细心入微,照顾到每个工作对象应被骚扰的尊严。大汉们的捶打虽然很痛,但这被认为是一种工作认可的方式和评定标准。
三年以来,牛二从坊内基层流氓干起,逐渐成为坊间流氓,然后是城际流氓,算而今,长安各街上,只要提起牛二,大伙都会喜滋滋的竖下拇指:“好流氓!模范流氓!称职!”
名满长安城之后,牛二觉得,自己的流氓生涯已经做到了极致,再难有新的突破,所以就空虚寂寞起来。
寂寞的时候,牛二便去找发小刘大,聊些无聊之外的事。牛二的发小有两个,除了刘大,还有张三。
当年,刘大摸出的定义之球是“傻子”,所以刘大现在的官方名号是“刘大傻子”。做傻子,其实比做流氓要简单的多,只要把智商从脸上擦下来,整天打扮个衣衫不整,口涎四流,对人傻笑憨哭几番即可,细致说来,每天傻笑八次,憨哭两次,就可完成工作指标,轻松换取五钱活命之资。
而发小张三,当时摸出的定义之球却是“清官”,培训之后,“清官张三”就一脸正义地到其他坊上任去了,此后便音讯全无,直到去年,牛二偷偷去探望张三父母,才知道张三已故去数月。那日,张老汉摇头叹息:唉,我儿福命太薄,撑不起那“清官”的尊位...这个“清”字太过严苛,不但清汤寡水,还要六亲不认,更要夙兴夜寐,非死难归啊...可恨当初摸球定义之时,少了点运气,哪怕摸出个“昏官”之球,也要长命的多!...
3,
刘大是个学而勤思之士,一份傻子的职业,被他攻研两年,已经做到了炉火纯青无人可及的地步,此境之后,便是寂寞。
照此说来,论起寂寞无聊的历史,刘大要长于牛二一年之久。
那些寂寞时光里,刘大睹万物而观轮转,在傻之外,在服从之侧,悄悄种了一颗思变的“邪恶”种子。
后来,牛二提酒而来,参与了这些时光,在滔滔清谈之中,牛二发现那颗种子已经发芽,跃跃行欲破土。
那夕,月上柳梢之时,刘大坐在灯火之外,于昏暗里张开一双深邃的眼睛。酒杯里的星光,像闪烁的言辞,刘大一饮而尽,道:“牛贤弟,你我二人,一傻一贱,裹尘于这长安街口,卖耻与人,三年已矣,更有三年,安可止哉?”
牛二叹口气道:“定义加身,此生难改,奈之若何?”
刘大道:“若执要改之,将要何般?”
牛二:“刘兄有强识之能,定然记得入职培训之时,导师们三令五申:定义为一生之诺,是长安之安的根基,若私有变更之心,初犯禁食三日,再犯三年牢狱。若私下以行动改之,将被视为侵职大罪,斩首示众,侵职严重者,更将被处以极刑——逐出长安!”
刘大笑道:“大丈夫,犯,则当以极!”
牛二悚然心惊:“刘兄之意,是不畏死,更不畏被逐出长安?!”
刘大道:“牛贤弟,长安之外是什么?”
牛二:“长安人皆知,长安之外是‘不安’之域,那里饥虎饿狼,厉鬼凶暴,夜叉阴毒,是比死更可怕的地方。”
刘大道:“比死可怕,非至怕之处,而无趣之怕,方为怕中之怕,长安,无趣之首也!”
牛二望月止杯,心如涛动,不敢发一言。
刘大续道:“最近夜阑之时,愚兄卧南窗之下,总能听到那城外的‘不安’之处,有如风的吟诵,波然上下,像一首未定之诗...”
牛二思忖良久,道一句:“拙弟明白了!”
4,
长安各坊,开始出现大同小异的流言:刘大傻子不是傻子,是长安最聪明的智者,解出了学术上现存的最大悖论,云云...
牛二为自己的作为甚是得意,他觉得,这是他流氓职业生涯内,造传的最真实的一个谣言了。
不久,定义司的核查官闻风而来,刘大洗浴更衣,摆茶于家中,一本正经地坦诚了自己的“渎职”和“侵职”之罪,签供画押,顺顺当当的进入了庭审程序。
开庭之日,大堂之上,法官老爷正襟危坐,喊道:侵职犯刘大傻子,你所侵何职,如何侵职,为何侵职,快一一道来。
刘大道:小人供职于街头傻子所,奈何头脑不听使唤,执意聪颖,常做哲人之思,日渐沉迷,竟解出百年悖论,侵了宫廷学士们的天职,罪该万死,望法官大人不吝重律,判以极刑,示警天下。
法官闻之暗惊:天下还有这般求逐之人?实属长安第一号之疯举!看他言辞凿凿,做事却傻的邪乎,那侵职一事定也难以确真。
于是继续问道:你说已经攻克了谎言悖论的难题,那请先说与本官听听,以作评判之据。
刘大道:回大人,小人经过推导辩证,发现,若使谎言悖论不成立,须在其出现前,使问者莫问,让说者莫说,防未然于无始。
法官闻听,把肺笑炸在了肚里,但还是装出一副正经的口吻,道:嗯,犯人对悖论的言说已记录入案,按照质证程序,须待本庭问过被侵职的宫廷学士后,再来判定是否侵职,今日暂且休庭。
两日后,法官收到翰林院的回复:经本院高级院士组讨论,一致认为,刘大傻子的答案完美解决了“谎言”悖论问题,其行为可认定为严重“侵职”。
次日,法官怀着忐忑之心,对刘大进行了宣判:
案犯刘大傻子,行为疯傻,作风怪异,无意间胡说乱道,对我朝学士做出了严重的侵职行为,本应判处极刑,逐出长安,但念其痴傻本真,特宽大处理,改极刑为斩刑,望长安百姓,以此为戒!云云...
5,
刘大被斩首的那天,台下有个流氓,哭成了一根出碗的面条,肩抖身晃,滋溜带声。
后来,牛二被流氓协会罚款二十两,因为“哭成个流氓”在那之后成了长安的风尚语,很是有碍流氓们的硬朗形象。
再后来,牛二夜卧南窗,也能听到长安城外的风声,像一种低颂——那是被称为“不安”之地的呼唤。
“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至怕之地,去到那个地方,那里,是一首未定之诗...”。流氓牛二,是个孤独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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