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篇3436字
日升而实,日落而虚。
——题记
周六的早晨,微雨。
身着睡袍的我赖在床上,先是读一位台湾诗人的《二倍距离》:一棵树与一棵树间的一个早晨与一个早晨间的一棵树与一棵树间的一个早晨与一个早晨间。
我打通了这首分行的空间和时间里的距离后,就对着墙壁发呆,壁纸上的花纹如潮湿的蕨类植物爬满卧室四周。
十七适时打来电话,说是一个小时后到。
十七是我在外星人联盟俱乐部结识的网友,网名全称十七爷。一个程序员。我上周邀请他来帮我处理家里的书籍,实则暗怀鬼胎。至于打的鬼主意这事要从上个周末我的一次乏善可陈的相亲说起。
我是一个北漂。芳龄33。虽特想出生在苏州周瘦鹃家那样的江南园子里,但不得不抱歉地说我的出生地是一个环京圈的气质土鳖的北方城市,曾经盛产煤炭和小煤老板,一度被称作豪车之城。毕业后因着老姨一家在京缘故,我也混在了北京。当年为了户口老爸和老姨托人把我安排进了一家央企。我专业学的是设计,现已辞了职,自己接些单子干。
复盘那次相亲结束后,我照例在老姨家的细麻沙发上接受了她老人家的问询。
这次这人怎么样?老姨一脸慈祥。
俗。我把举着马迭尔冰棍的手放了下来。
人可是事业有成,虽离过婚,但没孩子。
那我更不能霍霍人家了。你上次回老家和我妈不是找人算过么,我是风摆柳叶命,花园里的一颗树,仅供观赏而非栋梁之才。搁古代别说主中馈的正室就连个偏房恐都混不上。还有你说他有钱是吧,那你托你朋友转告他,让他多拿点钱做善事,修修自己的后半生,我看他地阁忒不方圆。
林晓童,你什么时候能靠点谱 ?老姨声音顿时高了。
我这人就没谱。我假装淡定地看着她那张阴云密布的脸,继续负隅顽抗。
要不是你爸妈心疼你,在房价大涨前给你买了房,你能这么嘚瑟?
老姨,只能说贫穷,不,眼界限制了您的想象力,有套小房子了不起吗?比得过咱们首富吗?咱首富比得过世界首富吗?世界首富能踏破虚空吗?比得上忉利天主吗?当然忉利天比不过非想非非想天的,非想非非想天的比不过出三界的圣人……
我看你是想入非非,一天天的就是欠打。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在老姨终于失去耐心之时,我风一般从她眼前消失了。
老姨爱我。我知道。我也爱她。
坐在开往夏日深处的地铁上,我很想它就这样一直开下去,或者中途自己能进入到一个异次元空间。
凉婆,过些日子木木美术馆有个展,有兴趣吗?即将到站时候,微信传来消息。
是十七约我去看展。凉婆是我的网名,全称是凉婆婆。
我和十七在一次俱乐部成员聚会上见过一面,平时较谈的来,据说他的家正是周瘦鹃家园子隔着几条街的邻居。貌似他对我有点意思,灵光突然乍现,不如请十七做我一段时间的假男友,以应付老姨们对我的相亲轰炸。
我当即答应了十七,并邀请他这个周末也就是今天来帮我打包。
可是要不要这么早,挣扎了十多分钟后,我拿掉了盖在身上的诗集,迅速洗了个战斗澡。看着自己这张还不算太陈旧的脸,拍了点神仙水,涂了点防晒霜,不能更多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化成非洲鹦鹉。
十七是在我由挂耳黑咖和面包构成的简略早餐还没吃完的时候到的。
我问十七吃饭没有。
我不是来蹭早餐的。他站在客厅的沙发边上笑说。
那吃水果吧。我一边递过削好的苹果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墨兰的T恤,狭长的凤眼,一张隐去内心刀兵的脸,周身弥散着烟色的微冷。往日浮在青色雾里的十七这一刻徒然清晰起来。
怎么想起要整理书籍了?
晚上偶尔瑜伽冥想的时候总感觉书房的气场太杂,仿佛充斥着太多的音声,但又不太明晰,严重影响了本婆婆的入静。我带他来到书房,指着上面铺着两个蒲草团子的靠窗榻榻米说。
你的书籍你做主。动手达人说完便进入了工作状态。
海明威的小说集要留下吗?
不要了,还有川端康成和芥川龙之介的都不要了。
貌似都是自杀的大咖。
是的,免得他们到了晚上吵吵。
别说你听到过哈。
是这样的,据说自杀的人找不到替死鬼的话就不能超生。我这不担心他们半夜打起来嘛。
这你都知道?十七又笑到,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氛围,自从我心里打了十七的主意后就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那《哥德尔埃舍尔巴赫》、《宇宙的琴弦》还有《奇门遁门入门》这些呢?十七倒是有些习惯了我某些时候的匪夷所思。
琴弦留下吧。我挥挥手。
中午时分我们打包好了所有的书,除了留了一小部分我喜欢的,一些会给老姨家的弟弟,另一些十七表示接收,他是五道口那片出来的硕士,年薪高,单租的房子够大。
午餐我叫了外卖。
我发现你保留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十七在餐桌上说道。
是,先不说《沙之书》和《阿莱夫》,就拿《环形废墟》来说,一个人是在另一个人梦中的,另一个人也在另另一个人的梦中。真正的大师级。
听上去有点像是一个系统,按下Home指令可以返回上一级菜单,每一层级都受上一级的制约。又或者说是缸中之脑。
其实这是意识空间的探讨。
层层无限,最后如何到达终极意识?
IT人士就是厉害,一语中的。应该说是终极本质吧,它就像一个没有破绽的网。问题是不必非得自下而上返回终极,芥子纳须弥会解决这个问题,听说过分形宇宙模型吧,一个宇宙的全息胚。在更深的层次宇宙中的一切最终都是相互连接的,据说人脑中一个碳原子中的一个电子是连接到太阳表面的一个氢原子中的一个质子,所有事物都交互贯穿。在操作上你可以想象一下反其道庄子的混沌故事,堵上七窍,具体说你关闭或说内收六识,但觉知还在,可以达到一个并不懵懂而是澄澈空明的境界,这个境界包含一切存在的可能。
听起来颇令人向往。宇宙在如来掌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玄。十七悠然叹到。
是的。对了十七,想找女朋友吗?我果断结束了天马行空而直奔主题。
什么意思?十七有些警惕。
是这样的,我开门见山吧,最近我家人加快了给我找男友的步伐,我想请你做我一段时期的男友,帮我挡一挡,可以吗?
有期限吗?
直到你找到女友或者烦了。
飞丹约定烟霞侣,成交。十七同意了,并在离开前再次和我约定了下个周末的画展。
随后的几日连着下雨,日光都仿佛染了绿苔。
到了看展的周六终于放晴。十七微我说他临时有事要晚到,让我先去。
我独自来到美术馆。在暗淡的光线中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展厅后,我的目光被一幅《六星镇》吸引,一位不知名的画家画的南方古镇。我凝神观之,但见空阁画意,徐徐铺卷。
占据画面中心的一条长巷叫子虚街,它像一个青色的洞,极其幽深,长了触角一般,延展到世俗与彼岸的边界,迎接着我这个贸然的闯入者。巷子两旁绸缎庄、糕点铺、瓷器行、药铺、茶楼等各种店铺林立,风物闲美。奇怪的是镇上的人们却像都被催眠了一样,仿佛做着一个个醒着的梦。
巷子尽头的店铺是名字为乌有的一间客栈。白墙黛瓦,精雕细刻的木格子镂空花窗,屋檐下挂着一排灯笼,庭院深深里蕴藏着千种寂静。爬满花架的茑萝,明明暗暗层层叠叠,展现着枝缝间恍惚飞舞的尘埃和叶隙间时隐时现的斑驳光影。中间的院子里有天井和几棵高大的芭蕉,后院有几株盛开的曼陀罗和广玉兰花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花朵和叶片的微细剖面图。院子后面是一座山,能听到山上寺院隐隐传来的钟声。
一阵风吹来,一朵又一朵,玉兰花瓣如雨纷纷落下。一朵落到我右手中指的指尖,花瓣仿佛携着一股气流从指尖传出,然后从身体的右侧传到左侧。又一朵落到左手中指的指尖,就这样宛如流水,一波一波,波波相连,形成浩渺的水面,弥漫了我的全身。花瓣携着我的手臂如舞动的绿袖,无限延展,翩翩飘向不远处的山峰。山上林木蓊郁,有风吹树叶的音声,鸟儿婉转的天籁。彼时万物张开了寂然之眼,花与树像镜子一样映出了我的身影,树影云影人影,影影重叠。无数苏醒的耳朵在听,每个细胞在叫嚣,骨骼传来咔咔的声响。虫声琴声啸声,声声相错。人籁天籁无量无边。
万事万物在说法,尘说,刹说,无间断说。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广袤的星空到恒河的一粒沙。诸种江河形、回转形、漩流形、楼阁形、莲华形、云形、珠网形的星系,空气中充斥着的一团团弱小之细菌。金戈铁马的沙场,小桥流水的村庄,风云变幻的江湖,洗砚浣棋的山居。颐和园长廊里的枋梁上煽动羽翅的虫鸟彩绘,提着灯笼在恭王府沉默行走的女子。某个日常午后的一车不知被拉往何处的懵懂的猪,白衣刀手飞溅在衣服上的几朵梅花。一家北方寺院里扫着落叶的灰衣僧人,住满了世界的《法华经》上的每一个字。
在寂静与寂静里,在镜中之镜中,乌有客栈的每件事物都有着自己的前尘往影,镜中之相。彼此缠绕,互相映照,演绎着动人的共鸣程式。
当我再次回到前厅,一个男人,这家客栈的老板,从帘后出来。像是刚从雾中走出,复又落入梦的深处,闲意微倦。赫然是十七。他的身旁有一位女子,正当我要仔细打量女子面容之时,一声呼唤叫醒了我。
凉婆?是十七。
对不起,临时有事来晚了,你怎么在椅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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