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12 00:13 编辑
【注】本文3854字
一 .
她裹在被子里,如同陷在一堆柔软的细沙中。她翻了一下身,闻到了一股潮霉的干洗剂气味,她挣扎着又翻一次身,试图摆脱这种黏腻的感觉。曾经,她多喜欢阳光干燥的清香,微风徐徐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肥皂水清爽的味道,她穿过宿舍花花绿绿的床单布,如同穿过一片隐蔽的丛林,去看一个人,那时候,天空朴素的如一匹平整的蓝布。
后来,她反复梦到这一切,每次醒来后她都对自己说:这多像真实啊,可惜,并不是真实的。
对于现如今的她来说,躺在床上,两眼空空,只能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即使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熏柔,鸟儿啼鸣。不然还能怎样?曾经的她多么繁忙,被人尊敬,羡慕,被幸福围绕着,然而生活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突如其来打乱了一切,不给她留下一丝侥幸的借口。
“为什么会是我??”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窗前,逆光而坐的那个人影忽然微微惊动了一下。她把他给忘了。或者说,她想把他给忘了。自从那个早晨发现他与康妮的私情后,她一直在努力克制,克制着愤怒,克制着体内徒增的悲伤。但,曾经连接那么深刻的两个人,要做到全然置之不理,冷漠无情,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此时此刻,她很清楚,面对一个曾经撕裂自己的人,从身体到心,她都充满了抗拒。她无法容忍他俯下身来,扶起她瘦弱的肩胛骨时,轻柔的怜惜,她更无法容忍这具身体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前,在他手中滑稽地颤抖着,她看到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令她原本就微弱的心跳加快,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
不过,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他将她抱在床的另一侧,拿过一个宝蓝色的靠枕,做这些的时候,阳光掠过他的脸庞,她看着他的脸,有那么一刻愣神。他有一张英挺的脸,十年前,她也是这样傻傻愣愣地看着他,他勾着她的手指,娶了她。但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激怒了她。这是一张疲惫、忧郁的、心不在焉的面庞。他一定是在想着康妮,那个虚荣的女人。
“我是想说,我也许会好起来的。”
“当然,你会好起来的。”
倘若他仍然爱她,他一定会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这傻瓜,你怎会死呢。”他会适时地撩起她眼前的碎发,温柔而又悲伤地挤出一丝笑意,然后,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而这种沉默,惟有当面对所爱之人,在垂死的这刻,才会如此……
很可惜,他或许是真的不爱她了。她清楚地知道,她已失去了他。不过,他不同样也失去了她么?想到这里,她脸上冒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头贴着宝蓝色的靠枕,轻轻闭上了眼睛。
“当一件物品有了裂痕,那就意味着永久的失去,甚至没有补救的机会。”她在哪读过这句话呢?一时却想不起来了。总之,不久之后,她将离开,永久的,给他和康妮留下整间房子,包括现在睡着的这张床。他们以后再也不用见到她 ,假装礼貌性地尴尬寒暄。他们可以在厨房、在卧室、在花房,在所有曾经属于她的地盘上,肆无忌惮的亲密嬉闹,不用担心有人会打扰到他们的幸福。甚至,随手丢掉她的照片,包括所有曾属于她的物品,以及她和他曾经被时间证明过的一切,统统、彻底地清除干净,不留下一丝痕迹,如同,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一般。她知道,她一直都很清楚。
二.
“你出了很多汗。”
“不管怎么说,我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想,或许,我应该和他好好谈一谈?可是,谈什么?而他们之间似乎早已无话可说了。
“我拖累你了。”她迟疑了一下,压抑住内心的焦躁,接着说道,“我很抱歉。”
说完,默默地,用力抓着被角,骨节不知道是因为屈辱还是紧张,泛着青白,他低下头来,仔细看着她的手,后颈上一抹模糊的光影。
“你的手依旧很美。”他说。
她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她很想叫他拉开纱帘,但又觉得,有点昏的光线可能更适宜做足最后的戏码。戏码?确实,这里的两个人都在演戏,他们彼此心中都明白。而她早已按捺不住先一步开场了。
“今天天气不错。”她吸了一口气,“我小时候,最喜欢春暮,万物该生长的已生长,该开花的正在开花,人如果能像草木该多好,败落后,歇一歇,接着再抽出嫩芽……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想。”
“苏安娜,只有你这种奇怪的女人,才会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听到他叹气。她看着他,轻轻地笑了。
“你笑什么?”他的声音很轻。
“我想起那次,你肯定忘记了,那天我们在古雷家,你慌乱中抓起我的手,又烫芋般,急切甩开。”
“当时,喜欢你,并不知道你欺骗了我,但后来我还是起了疑心……”
她感到一股久违的愉悦感,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
“后来呢?”
“那天晚上之后,我终于明白你藏起的那些信件都是写给谢安生的。你爱了他这么些年,不是吗?当时,他女友不在场,连古雷都看了出来,你看谢安生的眼神……放着光,我将你送回家后,你跟我解释说是他讲的笑话听起来比较滑稽,所以你才笑的那么开心……”
他缓缓说着,而她,思绪一下子飘的很远,想起了谢安生——那个眼神有些沉郁,爱独自发呆,瘦高,七分头的男孩。
“后来,我对你说我喜欢你,如你所希望的那般,愿意一直牵着你的手,走下去;其实,我不敢告诉你,我已猜到了真相,你接近我,其实只是为了更接近谢安生,你知道吗?从那一刻起,我既嫉妒的发狂,而我又害怕……”
他的语气很柔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之无关的陈年旧事。
“然后呢?请继续说。”
“然后,咱俩结婚没多久,你就对我说:‘你不太喜欢两个人靠的太近,这样既剥夺了双方的自由,而又很快会丧失新鲜感,而没有新鲜感的生活,是你最不能忍受的。’”
“哦,我当时确实是那样想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摇头,不知为何,她更加感到恼火。
他抿紧嘴角,若有所思,眼中一抹深深的戏谑。
“更好笑的是,你那样跟我说话的时候,脸上那一副确凿的神情……”
“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她似乎感觉到他在生气。
“我们之间真的已没话可说了。”她有些兴味索然。
那些二十来岁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偏偏要记一辈子,今天才来讨伐。真不知道两个共同生活这么多年的人,究竟为何要住在同一间屋檐下?难道就是为了互相伤害方便吗?她苦涩地想。
闭上眼睛,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人真是奇怪,自己留在他心中的,竟然只剩这些细枝末节的往事。而那个曾经温柔无邪,令他一见到就欢喜的人,如今,他却全然不记得了。
是什么让他变了,变得这般陌生?时间么?好像不止如此。
三.
“罗凯德……你爱她吗?”她说,“我指的是康——妮。”
他回答的什么,但她好像没在听。
她细细地端详着纱帘上的刺绣,紫红色的荔枝配着灰绿色的叶片,因落满尘灰的缘故,显得异常陈旧,光影数条,从帘隙间漏了下来,游移不定。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夏威夷湛蓝的天空下,那个叫藤田的年轻人,皱起的眉头,像花朵一般美好。
“你还会吹口琴吗?”
“口琴?”他反问道。
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个曾在夜色中吹着口琴的少年,面色沉静,背部挺直,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盯着路灯下的那人儿,一直在笑。或许,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还眷恋着记忆中的夜晚,记忆中的罗凯德——那个一身青草气息的少年。想到这里,她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痛苦,回到了体内。
忽地,他俯下身来,抓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令她感到害怕。
“罗凯德,我害怕。”她没有回避他探照在自己脸上的怀疑。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别担心,安娜。”他松开手掌,轻轻摩挲着她近乎透明的面颊。然后,将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眼睛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你。”
“哦,不可能,”她说,“你会出门,去买东西,去见康……”
“那也马上就回来。”
她的眼眶浸满了泪水。此刻的罗凯德,令她感到些许释怀。
“你恨我吧?”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她。
她闭上眼睛,泪水大颗大颗滚了出来,待再次睁开时,只剩一片清明。
“我们好多事没有做呢,安娜,还记得你曾说过……”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这一刻,她仿佛听到坟头上大片的苜蓿草在摇晃,风吹过后,它们交互摩擦的声响。
“也不知道藤田在听到她死亡的消息后,会不会哭?”她数着天花板上的变幻不定的线条,想到藤田柔嫩多汁的唇瓣,那些清凉的夜晚,好像也似这般在她耳边喃喃不休。这个可怜的男孩可能至今都不知道,他于她,只是一条咬饵的鱼儿。其实,随便是谁,她都不在乎。爱情呐,于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来说,本身就像一出荒诞和可笑的肥皂剧。
四.
“凯德,我希望能死在一棵结满果实的柿子树下,土地里黄缨缨的玉米都长着结实的牙齿。”
“你不要说这些,好吗?”
“我想让麦秆在我的头顶舞动,我想被风环抱。我想……再次活着。”
“安娜,放轻松。”
“人们总是对垂死的人说,亲爱的,请放松。现在是时候了。”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凯德,是时候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美。他将她的手再次握紧,然后,又轻轻松开。
“我去帮你倒一杯水,安娜,你已经很累了。”
她盯着眼前的水杯,发呆了良久。她听见他“踢踏,踢踏”爬山阁楼的声响。然后,轻轻,笑出了声。
“是时候了。”她伸手从宝蓝色的靠枕中摸索着取出一个药瓶。
“我已心无所寄,请将我吹落吧。”
说完,仿佛漫天的风吹将过来,黄昏里,她迎着夕阳的余照,飞了起来。
五.
埋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轻柔地,拭净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在她的手部,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一件一件,为她套上她最喜欢的衣服,取过梳子,一下一下,将凌乱的发丝梳理整齐,最后一步,为那苍白无色的唇,涂上一抹诱人的红,等一切完毕,又仔细端详一番自己的作品。整个过程严谨的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
临出门时,还不忘记按亮台灯,迟疑地将那把锈迹斑斑的口琴拿起,又放下,转过头,又望了一眼躺在床上很安静的女人,从枕下取出她的手机,按下恢复出厂设置,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内。
带上房门的那刻,只听见他手机里传来另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凯德,你还好吗?说话呀……”
她想 ,终于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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