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比赛82】打倒了

大美丽

　　鄢可成静静地躺在学校后排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的地上，身上蒙了一张花格子床单，床单有些短，罩住了头面，够不到双脚。鞋子落在脚边，两只精瘦的外八字脚像驴耳朵一样枝杈在外边。头面部的床单呈三角形，三角形里逸出一绺花白头发。早晨把他从梁头上卸下来，天都小晌午了，他还是不言不动，不呼不吸，直棍一条躺在那儿。

　　鄢可成是春天从城里下放来的，他来之前，村里小学校的十几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带教不教的样子。大队革委会说，这个老鄢原来是个教高中的，肚里墨水多，让他来当校长吧。

　　鄢可成初来就赶上狠抓阶级斗争，学校也要结合国际国内形势，清理阶级队伍。鄢可成坦白说，解放前家里有几十亩地，供他在开封读书；解放后家里划了地主成分，五三年在城里教高中，五七年戴上右派帽子，文革第一批就清查到他，批判斗争，戴高帽子游街，狠弄了几回，稀里糊涂混到现在。

　　革委会认为鄢可成就是个典型的双料阶级敌人，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痛击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贫宣队进驻学校，开了几道斗争会，鄢可成一直不服气，你说个七他对个八，惹得贫宣队长“盒子炮”火起，给他挂粪桶，开飞机，个把星期，鄢可成彻底走向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的反动道路，夜里在梁头上搭了一根绳，挂脖子了。大队革委会通知死者家属赶快来把死有余辜的鄢可成弄回去。哪里有家属呢，爹娘六零年死了，老婆去年离婚改了嫁，十六七岁的孩子也跟娘去了后老儿家。

　　村里很多人都去那个小屋扒着门框往里看，寒着脸，时不时有人嘁嘁喳喳说话。杜老五跟张假妮小声说，俺那个二小子回去给我说，鄢校长上历史课，说老蒋也抗过日。这还了得，传出去不滴溜到梁头上打死你！张假妮嗯了一声，这个鄢校长是有些满嘴胡吣，他说啥，地主富农里头也有好人。俺那娃回去问我，我赶忙捂住他嘴。你个鳖子是不想活啦呀。凭良心说，地主富农里头也真有窝囊的。像王顺礼他姥爷家，省吃俭用买了三十亩薄地，雇了一个要饭花子来打长工，五二年不也给他划了个富农么。一个老太婆擤把清鼻涕说，亡人入土为安，鄢校长他家里人咋还不来把尸首弄回去哩。

　　盒子炮从人后边钻过来，一把攥住杜老五，你跟张假妮刚才说的啥？杜老五嘴唇哆嗦着说，没，没说啥呀，就说该专他的政，叫他遗臭万年。盒子炮鼻子里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替他鸣冤叫屈！扭回头轰赶众人，去去去！都回地里干活去，畏罪自杀有啥看头！.

　　贫宣队长外号叫盒子炮。年轻时在野地里捡到一颗日本手雷，拿去火里烧，手雷爆响，轰得他血肉模糊，小命没丢，落下满脸疤瘌，五个手指炸掉边旁的三个，剩下僵硬的拇指和食指。他老是伸出这两个僵硬的指头指指戳戳地说事，久之，就有了这个雅号。天到晌午，盒子炮要回家吃饭，来前院找到学校里的杂工王顺礼说，你中午别回去了，守着老鄢的尸体，小心狗跑进去拉吃他。我吃罢饭来换你。

　　王顺礼五十多岁，寡汉条子，娘儿两个过生活。十年前王顺礼得了个心脏毛病，不能下田干活，黑干草瘦，嘴唇乌紫，一吼两喘的样子。学校里缺一个打铃扫地的杂工，大队革委会就让王顺礼来学校干这个。王顺礼的老娘去年秋里得重病，腰无分文，急得王顺礼干跺脚没法子。鄢可成借给他二十块钱，王顺礼嘬着嘴说，这么多钱，我咋还得起你啊。鄢可成笑着说，那不要紧，我要是死了，你到我坟头上燎几张就算还钱了。王顺礼横了鄢校长一眼，看你说的啥话！赶快喝几口凉水涮涮嘴去。

　　午饭后，盒子炮来了，跑去后边小屋探头往里望了望，只见鄢可成的头顶前有一只碗，碗里有沙，沙里插了三炷香，丝丝的烟气在鄢可成的头部胸前缭绕漂浮。

　　盒子炮背着手踱到前院，问王顺礼，我走后可有人来学校里么？王顺礼说，没有啊。又问，那香是你烧的？王顺礼说，啥香？给谁烧的？盒子炮凑到王顺礼跟前瞪眼说，给鄢可成烧的香。除了你还有谁！王顺礼缓了一口气说，我可闲着挠蛋去了。烧香是封建迷信，年里头俺娘去世，我都没敢给她烧一炷香。盒子炮说，你别蚂蚁噙个磨扇子，嘴硬。我马上把这事汇报上去，你挺等着挨整吧！

　　不一会儿，学校外边涌来一伙人，一边走一边喧嚷。王顺礼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可满力气扫起来。嘴里吼唱语录，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烟尘飞扬，直扑一干人众。呛得纷纷咳嗽，跺脚掸尘。盒子炮从烟雾里蹿过来，一把掯住王顺礼的衣领，好你个阶级异己分子，存心报复革命群众！大吼一声，把王顺礼推个仰八叉，又有几个人跑上去用脚踢。王顺礼哪里经得起这阵仗，蜷曲在地，有出气，少回气。

　　盒子炮弯腰拽起王顺礼的头发，王顺礼，我问你，反动派这回打倒了么？

　　王顺礼口鼻流血，睁开无神的双眼，断续地说，我的个娘哎，打倒了，打倒了。头一歪，没气儿了。

　　大队革委会把这事呈报给公社革委会，一个畏罪自杀，一个因病死亡。公社说没人认领，就地掩埋了吧。

　　大队派杜老五和张假妮去埋这两个死尸，每人记二十个工分。

　　杜老五给张假妮商量，这俩人既是同命干脆就同穴吧。把墓坑挖得大大的。

　　张假妮说，对头，俩人通腿，冬天不冷。

大玲小芳

这可有点年头的故事

泌水

日怪了，这篇竟木有人评说。

小谢青蛙

写得挺好，8.5分

小谢青蛙

理由
1、我小时候研究过伤痕文学，差点把自己整成忧郁症，所以这篇情节等都合理，没有硬伤。
2、叙述语气老道，一点不带表情，就平平白白地不带情绪地叙述了一段荒诞的历史，我觉得这种口气最好，不要在你的作品中透露你的倾向、
3、王顺礼刻画得好。从受人20元钱的恩怨，到履行承诺，到现场被发现死不承认，性格刻画的好
4、结尾的两个人合葬的荒唐，就暗示了那个时代草菅人命。

非常精确地叙述了一个时代特征，这么短短3000字，

小谢青蛙

这篇比打碗花老道多了，从开头的倒序，到叙述两个人的死，还有杜老五跟张假妮是另外一条线，从开始补说老蒋抗日，到最后两个荒唐的合葬，这条线补笔补的太精彩了

小谢青蛙

从结构上看
1.从鄢可成死开始写起（杜老五跟张假妮先开始第一次出现，其实代表作者的发言，第一老蒋，第二地主富农可恨不？这点给现在的年轻人补课非常重要）
2、盒子炮开始出现，掐着杜老五跟张假妮这条线出现，顺便插叙了一段盒子炮的介绍。
3、第二主角王顺礼出现，出现后很快成为倒序，倒序鄢可成送他20元钱，然后戏说还不起大不了给他上香
4、再回到正序，从盒子炮发现上香，到王顺礼抵赖，到被打死（这里有点特别有技术，从头到尾没有记叙王顺礼上香，但是从倒序和现场一推，肯定是他干的，这点省略非常妙，说明作者惜字如金风格）
5、回到第二条线杜老五跟张假妮埋尸体的荒唐。


这篇写的没有一句多余，没有一块赘肉，语言只能干脆到这境地了。目前这是最好的小说叙事

小谢青蛙

我认为这篇可以跟那个合唱团、黄丫一起属于前三级别的小说。 理由，没有一句废话，他想表达的，观众都看明白了，他埋得伏笔，不像其他作品一样，不是作者提示下，读者都看不出来，他伏笔就是给大家看的，一眼明白的，这是一篇让观众能看懂的小说，而不是只能自己明白，自己急半天，观众也明白。

正如合唱团和遇见区别，合唱团想表达的大家能看出来，遇见把自己想表达的藏起来

小谢青蛙

这篇作者似乎前面还有一篇吧？

泌水

最近的教科书把文革重新界定为不应该出现的内乱。
文革之酷烈远超出年轻人所想象的程度，陆梁跳荡者的“武斗”简直无法无天。
这篇小说只是稍稍掀了冰山一角。当时农村里的情况比这厉害的还很多。

真心希望讨论作品时不要出现政治上的上纲上线。你从文革中得到好处，那是你走了好运。倒霉的人也自认了。

小谢青蛙

泌水 发表于 2021-9-10 14:20
最近的教科书把文革重新界定为不应该出现的内乱。
文革之酷烈远超出年轻人所想象的程度，陆梁跳荡者的“武 ...

听我母亲说，土改时候认识的一个地主被当场枪毙了，那时候一群女生好奇围着看每个临死前说什么，他临死前跪着说：给爹磕一个，给娘磕一个，谁知道不讲究在闹市里就砰一声当场就枪毙了，正好一个女生离不远，闻到脑浆血腥味病了很久，后来是厕所闻屎还是啥治好的。
我外祖父比较聪明，解放时都上交了，定为自由职业，还被赶到农村，经常挨批斗挨打，没打死，但因此一直有肺气肿。  我父亲为外祖父找了县长，说他是自由职业，不是地主，结果回头就被告到单位，我父亲一直也挨批斗。  好在是省直机关，有惊无险，不会往死里整。

泌水

小谢青蛙 发表于 2021-9-10 13:53
这篇作者似乎前面还有一篇吧？

你猜

泌水

小谢青蛙 发表于 2021-9-10 14:32
听我母亲说，土改时候认识的一个地主被当场枪毙了，他临时前跪着说：给爹磕一个，给娘磕一个，然后砰一声 ...

整人的人扪心自问吧，挨整的人自抚伤症吧。
愿天下太平常驻。

琴韵蝶雨

我出生的时候，文革早已结束多年，按理说这些事好像跟我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但父亲会给我讲，当年他是怎么机智的保护这些可怜人的
父亲49年出生，从小了见了各种运动，但好在他不是盲从者，心理一直有自己的是非观
但那些黑暗的历史让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跟我们说，以后要是长大了有出息
别加入共产党，更别加入国民党，不要跟政治沾一点边
六年级的时候，割伤了脚，在床上躺了一个暑假，姑父是什么职位我不知道，好像管理这一些政府档案
后来时过境迁，有些文件或者刊物没用了，都被他收藏起来，给我报书去解闷的时候
不知道怎么的，抱去了这么些东西，看的我触目惊心

琴韵蝶雨

我能猜出作者是谁，外人看小说，其实那篇文章或灵感不是来自生活，这种题材，若不亲身经历，写不出来的

泌水

琴韵蝶雨 发表于 2021-9-10 15:17
我能猜出作者是谁，外人看小说，其实那篇文章或灵感不是来自生活，这种题材，若不亲身经历，写不出来的

i那个十年是整个民族的灾难。起初只限于文化界，倏忽燃遍全国。

琴韵蝶雨

泌水 发表于 2021-9-10 20:38
i那个十年是整个民族的灾难。起初只限于文化界，倏忽燃遍全国。

只是十年吗？我咋感觉从五六年到七六年，就没安稳过……

那段历史不能提，很恐怖……

琴韵蝶雨

泌水 发表于 2021-9-10 20:38
i那个十年是整个民族的灾难。起初只限于文化界，倏忽燃遍全国。

文章真好，不过年轻人读不懂
我是凑巧了解一些罢了

小谢青蛙

琴韵蝶雨 发表于 2021-9-10 20:49
只是十年吗？我咋感觉从五六年到七六年，就没安稳过……

那段历史不能提，很恐怖……

51年就开始三反五反，把50年合营的资本家给打倒了。50年合营，茅台酒老板是个缩影。50年就是镇压反革命。  然后批林批孔，没消停过，不过是每次打击一个方面。

琴韵蝶雨

小谢青蛙 发表于 2021-9-10 20:56
51年就开始三反五反，把50年合营的资本家给打倒了。50年合营，茅台酒老板是个缩影。50年就是镇压反革命。 ...

对对对，老人不在了，现在也没人说了，慢慢就忘了
土改，划成分，浮夸风，文革
除了那些文件
我应该还看过很多赵树理和路遥的文章
细节都记不起来了
但描述的那种社会现状我都记得
所以这文章我能感同身受

金牌打手

很好啊！

又碾压一个

啼妃

1.语言好，麻麻溜溜的痛快。
2.选材看似有些古早不讨好，但其实任何时代都有值得思考和书写的话题，只要作者写得能让读者通过不熟悉的场景触碰到内核，就是好作品。
3.好作品总是不露声色，既不声嘶力竭，也不是白开水似地一路叨叨到底，节奏舒缓有致，逻辑清晰，留白恰当。
4.它有控诉，却不戾气。读完让人思考很多，心内涌起对过去的唏嘘（我是看过方方写的《软埋》的），终极却是释怀，以及冷冷审视现在。若干年后，焉知回望如今，不会像有我们如今回望过去某些经历一样感到荒诞凄凉呢？比如以扫黄打非的力度打压教培行业？
9分。

拍岸浪

惹得贫宣队长“盒子炮”火起，给他挂粪桶，开飞机

———我老妈说过开飞机的由来，说是让人跪地上，两只手朝后被人拉着往死里掰，掰的人还得一只脚踩在地上人的背上借力

不枝不蔓，一句废话都没有，挺好

金牌打手

啼妃 发表于 2021-9-10 22:26
1.语言好，麻麻溜溜的痛快。
2.选材看似有些古早不讨好，但其实任何时代都有值得思考和书写的话题，只要作 ...

还能再高点。

芳源

昨晚睡前扫了一下。
砖家觉得吧，整体可以的。
要说出彩，也没什么太出彩。为什么呢？
这类作品太多了。
阿城有一本集子《遍地风流》，也是这类故事，但比这个温暖得多，或者说，变形之后，就更好玩。
再有就是王小波的另一类了。唉，太多的作家写那段历史。。。多如牛毛。。。

旧景白描，好不好？我倒觉得，时过境迁之后，或者说在越来越多的人对那段历史渐趁遗忘的时候 ，白描有一定的震撼力。
可说回来，实在也是读得多了，感觉没什么新鲜了。所以假如说，变形一下，也许会更好。


语言功夫很好，叙述很流畅，人物塑造也相对地比较好，因为主要是讲事，并不是造人，所以人物整体看没有太突出的。
8-9分是可以的。毕竟基础在这里摆着。

特有学问

伤痕文学。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从教育意义上来说，这篇作品很有现实意义。
该夸的上面几楼同学们都夸差不多了，不赘述。
整篇故事总体有些平淡，而且打倒踢几脚就死掉，有点突兀。
8分。

泌水

琴韵蝶雨 发表于 2021-9-10 21:32
对对对，老人不在了，现在也没人说了，慢慢就忘了
土改，划成分，浮夸风，文革
除了那些文件

世道啊，就和翻烙饼一个样。

泌水

特有学问 发表于 2021-9-11 18:33
伤痕文学。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从教育意义上来说，这篇作品很有现实意义。
该夸的上面几楼同学们都夸 ...

我看到了那个被踢死的人他原先有心脏病呢

大玲小芳

泌水 发表于 2021-9-11 21:28
世道啊，就和翻烙饼一个样。

孔子曾经是孔老二，教师曾经是臭老九。那段历史，归结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荒谬的。放眼世界，目前风景这边独好。

小谢青蛙

特有学问 发表于 2021-9-11 18:33
伤痕文学。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从教育意义上来说，这篇作品很有现实意义。
该夸的上面几楼同学们都夸 ...

王顺礼得了个心脏毛病，不能下田干活，黑干草瘦，嘴唇乌紫，一吼两喘的样子。学校里缺一个打铃扫地的杂工


这篇作者其实心思很细，都有交代，而且那个时候，如果不死都是意外，今天打不死明天继续折腾，折腾个一两年，不死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