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是个漂亮的女孩,高挑的个子长发及腰。她的美是那种清水出芙蓉的美。她已经上初三了,她穿着一件浅红色格子上衣,上衣的袖子因为太短了,她妈给她接了一段深红色的布,看上去很突兀,因为早已经没有同色的布了。她穿着这件猴兜兜一样小的上衣觉得难为情,但她依然穿着。
夕颜下午放学回到家看到妈妈坐在院子里剥花生吃,花生是自己家种的。她跟妈妈说 今天我们班主任问我 你为啥穿得这样朴素?是家里有困难吗?她妈停下剥花生的手,抬眼打量了一下夕颜说 你们班主任说你穿得朴素?夕颜答是的。她妈妈脸色立刻阴晴不定来回转换了几番,花生也不吃了。第二天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带花边的新衣服,像天边的云霞一样漂亮。她爱若珍宝,她觉得她班主任太好了。
80年代末夕颜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夕颜的妈妈是农民,爸爸是工人。她作为妈妈的女儿,跟着妈妈去田里干活理所当然。天天去庄稼地里干活她妈又不给她工资,因为也没人给她妈开工资。夕颜的妈妈是个有文化的农民,她本来在她们村小学校里作代课老师,后来被有权有势的别人挤掉了,她一直愤愤不平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她们家在郊区,家里的地不到1亩,春耕秋收粮食够吃而已。夕颜手里是1分钱没有,想买本 小说月报 那是痴心妄想。
夕颜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浓密的枝叶掩盖了大半个院子。树上结满了枣子,把枝条都压弯了。枣子成熟了,脆甜。夕颜手一伸摘一颗枣吃。她最喜欢这棵枣树了,她觉得这棵枣树枝叶婆娑的样子就像她的奶奶。可惜奶奶不在了。这个家对她最好的人是奶奶。她两岁的时候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直到上小学才回到父母身边。她和奶奶一屋睡,奶奶给她扎小辫子。而母亲脾气暴躁,她从母亲身边走过都是蹑手蹑脚的,唯恐哪一步走不对惹母亲不高兴被一顿打骂。父亲几乎不说话,家里好像没这个人一样。他早出晚归去上班,骑一辆自行车。一到星期天邻居们经常把他自行车借走骑。下雨的时候枣树的树枝更低了,夕颜从树下走过,树枝老挂她头发,她觉得就像奶奶的手轻轻地撩了她一下。
太阳快落山了,夕颜坐在枣树下剥花生吃。家里的花生随便吃,因为自家种很多。真的是没有一点征兆,妈妈走过来站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说 你爸厂里职工子女能接班了,咱家叫你妹妹去接班,你妹妹要去你爸厂里当工人了。夕颜心里可能是咯噔了一下,她没吭声低头继续波澜不惊地剥花生。妈妈看夕颜不说话,马上走开了。她就是来通知一下夕颜的,不想恋战。
前些天夕颜的爸爸老杨兴高采烈地告诉老婆接班这个事儿。老杨说 只能去一个,让咱老二闺女去?老婆说 那就让二闺女去。他俩心照不宣地碰了个眼神,这个事儿就铁定了。这个家大事小情都是老婆说了算的,但在接班的人选上他们想都不用想,意见肯定是一致的。大女儿从小不在身边,回来后有了隔阂,这么多年了也亲近不起来。而小女儿是自己亲手带大的,感情深。接班是必须二选一的事,那就选自己喜欢的孩子呗。
夜深了,老杨和老婆半躺半坐在床上。老婆说 接班是大事,夕颜争着去咋办?我今天和她说了让她妹妹去,她一句话没说,也不知道她打啥主意。老杨嗯了一声没说话。老婆又说 反正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愿意不愿意都不能改变。老杨说 嗯。
一天过去了,没人再提这事。又一天过去了,没人提这事。她们家像往常一样寂静。夕颜的妹妹前些天去姑姑家了,住在姑姑家到现在也没回来。
第三天夕颜在院子里坐着剥花生吃,因为她们家也没有什么别的零食吃。妈妈从来没有买过任何零食,她说要攒钱盖房子。
妈妈走过来坐到夕颜对面说 你爸一知道厂里接班这事,他马上就跑到你姑姑家告诉你妹妹了,让你妹妹去接班。她带着一丝的幽怨继续说 你看,你一直在家里,你爸也没跟你说一声。紧接着她丢掉了那一丝幽怨,慷慨激昂地说 你和你妹妹都是高中毕业都能去接班,同一条件下,你在家里还是排行老大,你爸叫你妹妹去接班,也不跟你说一声。这是人生的大事呀,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和前途。当上工人,就是城市户口了,就能每月拿工资了。你看,你爸也不跟你说一声。夕颜数了数妈妈说了三个 你爸也不跟你说一声。夕颜没有看妈妈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手没有停止剥花生,也没有停止吃花生。她妈妈戚戚然走开了。
一天过去了,没人提这事。又一天过去了没人提这事。她们家像往常一样寂静,她妹妹还在姑姑家没回来。
第三天夕颜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坐着,老杨走过来看着枣树上的枣子别别扭扭地说 咱家叫你妹妹去接班,跟你说一声呀。然后迅速逃走了。夕颜知道爸爸是真的盯着树上的枣子说的,因为夕颜一直抬头盯着他爸看。她在心里微微一笑又一笑,她知道他爸就是她妈派来搞笑的。至此接班这件家事尘埃落定,爸妈把程序走完了。
金秋十月妹妹欢天喜地去爸爸厂里上班了。
夕颜去南方打工了。
夕颜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后来她写的第一本书出版了。后来第二本书出版了。多年以后她已是知名的美女作家。
有一天她收到母亲的来信。信很长,最后是这样写的 你出生的时候墙角的牵牛花开得正艳,牵牛花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夕颜,所以就给你取名夕颜。你妹妹说夕颜的花语是永远的爱-------
夕颜在这封信尾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字 不 。然后回寄给了母亲。
下雨了,夕颜一个人坐在窗前。她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下雨的时候她从树下走过,树枝老挂她头发。还有母亲说的墙角开得正艳的牵牛花-------夕颜的眼泪悄悄地滑落-----------
2021-9-8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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