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桃做了个梦。
雷电交加中,一个皮球大小的银雷嗞啦着火花,幽灵般游荡到树龙家门口,眼看接近那台新买的拖拉机时,嘭嘭的爆了,漫天煞白。拖拉机像粉沫做成的玩具,伴着呜呜声四散飞扬。耳边是树清的声音:小桃不怕,我给你讲故事……
小桃啊的一声坐起来,前胸后背都是汗。
她愣怔了会,把七魂六魄从梦里一丝丝抽回,再塞进坐着的这个身体。只是那呜呜声非常固执,此起彼伏,直到转头看窗外才恍然,是窝子里的鸡打鸣。
天毛毛亮了。
隔屋已没有鼾声,和往常一样,阿大阿母早已上山。小桃随手拉过单衣,裹住已开始发育的身子,下地,再走到院里。
阿母说,过半夜的梦都是反的。小桃朝地上吐口痰,用脚踩上使劲捻,边捻边噗嗤笑:反的,反的。再一想,梦里银雷爆出的嘭嘭声,不就是树龙哥俩每天开拖拉机走过前街嘛。
树龙树清是双胞胎,比小桃大一岁,生的一般好看。若说区别,树龙壮一些,眉目间有股英气,眼里像两颗星子。树清更显清秀,眼里像两座深潭,水蕴灵动。
自从山外吹进改革的风,两兄弟的心就野了,东拼西凑买台12马力拖拉机,进到山里石窝子装红青石,再拉到山外石子厂。凭着一膀子力气,哥俩干劲十足,拖拉机每天嘭嘭嘭的从前街穿梭,像年轻的心跳。
两个都有那层意思,小桃是晓得的。
都好,嗯,树清更好。小桃常这样没羞没騒的自问自答。
以前每逢刮风打雷,阿大阿母又在山上,树清就来陪她,说小桃不怕,我给你讲故事。或许因为小,或许只有两个人,树清那时很大方,甚至常说笑话引小桃咯咯笑。没想大了反而闷了,人一多更是躲躲闪闪,让小桃好不气恼。
有时去街前小清河洗衣服,嘭嘭嘭声从身边慢下来,树龙耍皮脸:小桃又穿花衣赏了?好看的咧,哈哈哈!树清坐后边,随车斗子颠簸偷往小桃身上瞄,眼中水蕴灵动,待小桃看过去又迅速弹开,一脸赧然。
每当这时,小桃就回啐树龙:胡咧咧啥嘛,赶紧挣你毛角子去。滑一眼树清,再咬了嘴拾步往河边走,两条粗黑的马尾辫身后一甩一甩,活蹦乱跳。
个二傻子。小桃没人时就偷偷骂,可一想起树清眼窝里那两潭水蕴,心里又像小鹿乱撞。
怪道二大娘常骂二妮女娃子外道,不中留。可有哈子用嘛,二妮还不是常跑来叽喳悄悄话,夸树龙高大英俊,将来是个好当家。
太騒气咧!小桃扫一眼鼓囊囊的胸脯,脸有点烫。
和好面麸给鸡舍撒了,去灶房熬上稀饭粑粑,打扫了院子,再摇井水洗把脸,小桃就到门口坐下,听外面动响。那是她的“闹钟”,小哥俩进山后,一个钟点会准时出来,敲着大鼓般嘭嘭嘭从前街经过,这也是小桃一天的开始。
今天怪事咧,从起床算早过一个钟点,前街一直静悄。这就像阿大晚上打鼾,长长的吸声尽了,下半截久久出不来,让人又堵又焦。
莫事,莫事。小桃拧了麻花辫起身,又长竖起耳朵。
(二)
消息传来时,已快晌午。
二妮一脸煞白进门,小桃就感觉坏事,随着她上气不接下气说完,小桃感觉又像回到早晨那个梦,四周随着二妮的脸一片煞白。
石窝子用爆破采石,一般由炮爷先选好爆位,水钻打眼填药,再埋雷管拉引线,喊三声“炸山喽~”,点火。
炮声数着,如果有哑炮,炮爷就先进去排查,确认是死雷再放人进窝抢石头。后生们不讲究,有时炮爷没招手就往里冲,倒也一直无事。
可那天的哑炮是活雷,而树清是第一个,树龙是第二个。
二妞也是听下来的人说,爆雷时,炮爷就在炮眼跟前,当场飞了。树龙兄弟满身满脸的血,现在正送往县医院路上。
小桃越听脑子越呜呜响,偷偷积攒的小幸福就像梦里那台拖拉机,慢慢化成粉沫,飘向天空……
傍晚,村长从县里带回坏消息:树龙树清伤得很重,县医院条件有限,已送去省院了,叫他们阿大阿母准备下,立即动身。
准备下,准备哈子?
小桃一口气跑到树龙家时,只剩几个邻里在门口窃窃私语,无非长吁短叹,可惜了两个好娃子。小桃扭着麻花辫就这么远远听,直到阿大阿母喊,才红着眼圈跟了回家。
街上再没有嘭嘭嘭声,世界一下安静了。以后的几天,哪怕只有阿大一双袜子,小桃也端了去洗。每次会多走一段,经过树龙家时停下,看拖拉机门口趴着,铁将军门栓上挂着,再拖着沉重的马尾辫转身,走向小清河。
树龙树清哥,早点回来嘛!小桃开始学阿母,常自言自语。
时间越来越慢,就像桌上那架老座钟,嘀嗒,嘀嗒,嘀嗒,连整点敲响都像老态龙钟的喘息,有气无力。直到这天晌后,二妮满头大汗跑进来,说快点快点,树龙他们回来了。
(三)
院里院外全是人,有的干脆爬拖拉机上,隔着院墙往里看,两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树龙阿大被四邻八舍团团围在堂屋,一边说什么一边叹气。隔着窗玻璃,树龙阿母坐在炕沿,任婆娘们怎么问,只是掉泪。炕头上,树龙戴副墨镜,直挺挺的纹丝不动,外界的一切似与他无关。
没看到树清。
零星碎语中,小桃听出个大概。
树龙树清到省院后,专家立即会诊治疗。树龙伤在眼上,虽然凶险,但目前已无大碍,正在恢复期。树清伤在头上,送去后就一直昏迷,最后还是没挺过来。
没挺过来。
小桃一直吊着的心彻底沉入深渊,周围的吵杂嗞啦嗞啦作响,既刺耳,又催眠……
不知过了多久,村人慢慢散了,树龙阿大随村长去了大队,二妮也被二大娘拉扯着回家,小桃才如梦初醒。她的脚像踩着棉花,过堂屋时叫声阿婶,来到里间。
树龙好像一直没动,直直坐着像个木雕,本来硬朗的脸颊,因为消瘦越发刀削般。
屋里静的吓人,
树龙……
小桃声音黯哑,感觉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树龙一震,活了过来。他微微转过头,两片墨镜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让小桃害怕。
是我害了他。
许久,树龙像对着空气说。
(四)
树清喜欢小桃,树龙是早知道的,就是太腼腆。小桃表面和自己没大小,眼神却多飘向树清,所以打起嚓也一直留着分寸。
那天树龙开玩笑,谁先跑进石窝搬出第一块红青石,谁就娶小桃。树清满脸兴奋。
七眼炮,六声响。炮爷进去不久,两兄弟就起动了,石窝子四散的红青石像小桃身上的花衣,向他们摇摆招手。树清兔子般窜出去时,树龙故意一顿,才追上去。
炸雷都是声音先到,乱石子几秒后尾随。树龙惊叫不好时,身子已被树清反抱住扑在地上。他先是看到树清的头猛的砸下来,本能往右一扭脸,还没来及出声,眼前就一阵锐利的剧痛,昏死过去了。
醒来时,已在省医院。树龙双眼被石子划了,伤到角膜,其它还好。树清则伤情严重,被一块鸡蛋大小青石正中后脑,一直昏迷,虽然两天后醒过一次,但还是因大面积感染,走了。
“走了?”
“走了……”
“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小桃喃喃自语。
树龙脸上显出痛苦表情。他说了呀,他昏迷中反复说小桃不怕,说要娶你。而且醒来后,他还叫来医生做出那个决定……
“他说,他会一直看着你,过好日子。”
小桃的泪就流下来了。
她想起那次小清河洗衣服,二大娘也在。树清提了桶下来,明明想看又躲闪的样子,小桃就好气。二大娘逗他:树清,小桃的花衣服好看得咧?树清随话头看过来,迎上小桃的杏眼,脸一下红到耳根子,慌乱的舀了水就走,二大娘在后边拍着巴掌笑。
二傻子,以前都不敢看,现在在天上看我嘛!
树龙墨镜下流出两行泛红的泪,小桃这才想起,他也是伤了的。
“你的眼,咋个样子了?”
“不妨事,大夫说,再去复查几次就好了。”
“真的?快摘下镜子我看看嘛!”
树龙犹豫一会,像下了好大决心。他慢慢把墨镜摘了,一动不动盯住小桃。
小桃捂住嘴,浑身如遭电击。她看到,树龙原本英气逼人的眼里已没有了星子,而是树清的两座深潭,水蕴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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