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要迁坟,妹妹才发完信息,娘又打来电话,唯唯诺诺的问道,丫头,这事咋整?二丫安慰母亲不要着急,容她先回村里问一问,这又是个啥政策?
二丫一家本是村里过得最好的一户,美中不足的是,家里只有俩丫头。1981年,实在受不了村里人嘲讽的爹和娘,带着俩姑娘远走东北。那时候就想,出去了,无乱如何,也得生个男孩子再回来,可是天不遂人愿,后面接连又是俩丫头。
其实二丫一家在东北过得挺好,可夫妻俩还是抵不住思乡心切,1995年,又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山东老家。当时的户口已经迁走,老宅坍塌,大伯在旧址上又盖了新屋,村里根本就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地。于是有人嘲讽,外边混不下去了,回来也没个窝,这辈子混的,真是凄凉。
爹呢,也不多说,拿着存款在城郊买了商品楼。这消息一出,村里人都惊讶了,于是再见到她们的时候,便是各种夸赞。二丫记得,那时候总有人约爹回村喝茶,还有人拎着礼物上门,问爹在城里可有门路,给自家孩子找份工作。
二丫爹也不记仇,能帮就帮,二丫说爹傻,爹说无妨,都是一个村子的。可这样的日子大约只过了三年,爹就出意外没了。葬礼倒也顺利,叔伯兄弟们帮忙,把爹藏回了村里,可爹的五期还没过,画风就变了。首先大爷家的堂兄来借摩托,借完也就不还了,理由是还回去也没人会骑。
接着,四叔又来端走了一盆小叶紫檀的盆景,说那是他三哥早就答应给他的,四叔端花的时候,顺便拎走了橱窗里的两瓶好酒,理由跟大爷雷同,你们家没男人,谁喝啊?物尽其用,别浪费。二丫娘人前只会叹气,人走了只会哭,一切都无能为力。
这天五叔来了,喝的醉醺醺的,他质问二丫娘,咋分了他的东西?娘说没有,不知道他们会这样。二丫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见他五叔来发疯,便反问五叔,啥时候分了你的东西?又打开门,想把酒醉的人轰出去。
五叔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打二丫,是娘好说歹说的,才给劝走。娘跟二丫说,你五叔说的没错,咱这房子,最终都是要留给他们家的。二丫问凭啥?娘说,你爹下葬的时候,借了他们家的房子办丧事,也是他们家的孩子给摔的盆子。
娘告诫二丫,叔叔大爷们不能得罪,因为以后等她百年了,还得靠他们的孩子抬,靠他们的孩子埋。二丫说,我们可以。娘说女孩子靠不住,嫁了人,都得听婆家的。二丫说,如果真那样,她就不嫁了。娘说,如果不嫁人,人家又会说我养的姑娘有毛病,嫁不出去。
其实何止亲戚,同村的很多街坊对他们母女的态度也大为改变,路上再见到,有摇头叹息的,也有装作看不见的,别说平时,即便过年过节,也不见个侄子过来看望。二丫对娘说,人家不来,我也不去了,从此我们就靠自己吧,而娘此时只会哭。
其实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也有一个人不同,二丫喊他强叔,那是二丫爹过命的兄弟。强叔家也不富裕,但他会偶尔来看看这娘五个,有时候也来送点米面粮油,强叔提出想收养最小的妹妹,被娘拒绝了。娘说新社会,饿不死人,吃好吃坏的,总也能长大。
二丫有时候会想,如果爹娘当年不回故乡,就在外边,一家人的命运会不会改写?可生活没有如果,就好像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爹走的那一年,二丫19,今年,她39了,这一路的苦难和历练,好似大梦一场。不过令二丫欣慰的是,现在社会观念不一样了,自己的家庭,也不再显的那么另类和特殊。
最讽刺的是当年横行霸道的五叔,如今俩儿守着四个孙女,还得不停的跟人家自夸,女孩子好,体贴,孝顺,负担低。四叔和两个大伯家倒是有孙子,可如今的社会,都是儿媳妇当家,妯娌几个没事就相互诉苦,带大了孩子,媳妇也不让闲着,不得已,又去环卫队当工。
有人跟二丫学这些事,二丫像听个故事一样,不喜不悲,无所谓。拉回思绪,开车去了村委,有领导模样的人问她是谁家的姑娘?二丫报上父亲的名字,那人反问道,村里有这个人吗?没等二丫回话,正巧强叔进来,开口就骂,那年你进城务工,还是他爹给找的关系,咋了,你现在发达了,不认得人家了?那人脸一红,说哦哦,俺三爷爷家的姑娘啊,你看看这一忙,都给忘了。
这时候村支书进来,傲慢的回复道,17号凌晨动工,村里雇挖掘机,自己准备新骨灰盒,一起去毛家堡纪念堂。二丫问啥是纪念堂?支书说,就像超市里存物品的箱子,以后大家都的住集体宿舍了。二丫又问为什么要迁坟?支书说腾地,出租,为社员谋福利。
二丫心里骂道,丧了良心的玩意,连祖宗安息的地方也得惦记,还能说得这么道貌岸然。然后打电话跟娘把事情说了,娘说挺好,一家人还能在一起。二丫说,你跟谁是一家人啊?二十年了,咱醒一醒吧。娘问那你说咋整?二丫说,我去买公墓。娘说那得一大些钱吧?二丫说我愿意!
公墓选好,56800元,二丫说行,爽快的刷了卡。账单发入家族群,大丫和三丫接着把属于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转了过来,只有四丫说,姐,我今年在家带孩子,收入低,先给你转个零头,剩下的一万,年底一定给你。
事情办完了,娘很开心,说这个好,这个好,以后我走了喊车来拉,烧完了直接送过去,也不用仪式,也不用求人,什么摔盆子砸碗的都可以免了。二丫说,以后你再也不用怕得罪那一群乌龟@@蛋了。娘说是的。
迁坟那天是凌晨一点开始的,二丫不想见她那一堆叔伯大爷,故意去晚了一会,但还是遇见了他五叔。五叔想躲开二丫姐妹,可二丫却偏偏迎了上去,二丫从兜里掏出二百元现金,硬塞给叔叔,说你给我爷爷奶奶买点纸钱烧了吧,你看我们都是些丫头,又都生活在外边,平日里帮不上什么忙,这家里多亏了你们照顾。
五叔接了钱,涨红了脸,逃也似的走了。这时候围观的村民有好事者问二丫,你傻啊?二百能买多少纸钱,你觉得他会用到正地方吗?二丫笑道,我故意的,这钱他若不怕折寿,经管花在自己身上好了。反正我孝心进了,我叔爱咋花咋花吧,我不介意的。
坟迁走了,每个坟头有一千七百元的赔偿,二丫去领,支书说没有他家的,二丫问为啥?人家甩过来一句,你们又没户口。二丫一听火了,问解放前去世的老人这次搬迁可有赔偿?支书说有。
二丫冷笑到,解放前去世的老人是哪里的户口?民国的,还是大清国的?支书说,你别胡搅蛮缠,村里有村规民约,没户口的啥福利没有。二丫问,村规民约哪一年出台?支书说,2005年。二丫问,你一个05年出台的规定可能约束到我98年下葬的人?
支书无言以对,二丫又问,你们卖地分钱,我们不要,可这次迁坟好像是大政策,这个赔偿金里面有一部分是政府财政拨款,上面来人数过坟头吧?你们拿了我父亲的赔偿金不给我们,这是逼着我往纪委打电话吗?
二丫看见支书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继续开火,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们给我爹买的公墓是咱们当地最贵的墓园,我们家是四个丫头,可没办法,各个争气,我们不缺钱,只想要个公道。
在场的几个工作人员停了手里的工作,包括围观的村民都鸦雀无声,村支书愣了几秒钟,然后换了一付脸孔,笑嘻嘻的过来拉二丫的手,说妹子,都是一个家门的,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走走,里面坐,咱有话慢慢说。
二丫最终拿到了赔偿款,但她一点也不开心。望了望村里的安置楼,算是告个别吧,爹不住这,娘也不住这,唯一牵挂的强叔,说是迁完坟,就要跟儿子去南方定居了,以后这里,真没必要来了。二丫哭了,心默念,再见吧,我的出生地,再见吧,我的根。
”要走吗?去叔家住下,吃完饭再走吧?”
二丫擦擦眼眶里的泪水,说,“不了,我是从单位请假过来的。”
强叔说,“买个墓五万多,何苦啊?”
二丫苦笑到,“活着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死了又何必硬挤。”
强叔点点头, 眼圈也红了,“走吧,丫头,你爹养的这几个姑娘,真是出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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