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清明的三天小长假，钟灵傲没有回家。钟致远盼着和女儿团聚，但钟灵傲只在微信上回复他说：“爸，我最近学校社团事儿挺多的，我清明就不回去了。”钟致远虽然有点失落，但孩子大了，既有自己的事情又有自己的想法，他只好讪讪地说：“好，那灵傲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钟灵傲回了他一个OK的手势。
钟致远先去青山墓园给自己的父母上坟，然后换了一个地儿到望乡墓园去看殷兰。他先把墓地四周打扫干净，然后摆上鲜花和水果，再倒上一碗清水。是那么个意思。钟致远也不说话，有啥好说的呢。殷兰活着的时候，他俩也常这么长时间地在一块呆着而彼此无话，他看书或是写几笔毛笔字或是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她看剧或是洗菜切菜或是扫地拖地，各管各的各干各的，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可那多好啊！”钟致远倒是对着墓碑上殷兰的照片，说了这么一句。殷兰像是没听见一般地茫然笑着，笑到世界荒芜的感觉。钟致远被自己感动了，他等眼里的潮意褪下去，才把一只手轻拂殷兰照片上的面颊，硬硬的，凉凉的，那手感和照片上殷兰的灿烂笑容形成一种对峙。“现在，也挺好的。”钟致远又说。
白云悠悠地在蓝天上看着，忽然就围着殷兰的墓地忽悠悠扇了一阵小风。钟致远看着殷兰的笑容在这阵小风中晃动了一阵子，然后，风过去了。钟致远看见殷兰脸上的笑褪了，倒是换了一种忧戚的神情，就那么要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地看着钟致远。
“怎么了？”钟致远像从前一样柔声问道。可殷兰说不出话来回他。
“倒是怎么了嘛？”钟致远又将手去抚殷兰的面颊。天蓝蓝的，云飘飘的，却不知凭空从哪里降下几滴雨，一滴就正正好好落在殷兰墓碑照片的面颊上，就像是殷兰突然流出眼泪。钟致远的手拂上去，那眼泪就给他的手接住了。
清明小长假过去了三天，钟灵傲学校联系钟致远说她没有返校。
“啊？”钟致远发出闷兽般的一声。还好，他联系钟灵傲她很快有回复。
“灵傲，你学校说你没有返校。你清明放假不回家说学校社团有活动，你去了哪里？你在哪里？”钟致远连续发问。
“爸，我没事，您不用着急，我在一个我想呆着的地方。”钟灵傲说。
二
“灵傲，你在哪里？爸爸来找你。”钟致远虽然心里很气，也很急，但当他和钟灵傲视频连接后，他还是用一种柔和的调子对女儿说。他怕她像瓷器似地就碎了，也怕她像水蒸气似地就化了。他怕她这，怕她那。钟灵傲在视频里出神似地盯着她爸看了一会，钟致远的脸殷切又惶恐，她能清晰感知他下巴上的胡茬在静默地生长，她也能清晰感知他下巴上胡茬的颜色在静默地改变。钟灵傲忽然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她的两边嘴角向上扬起，她的两只眼睛却月牙似地朝下弯着好看的弧度，“不用了，爸，您别生气，我这就收拾收拾回家。”
“爸爸，很抱歉让您担心了。”钟灵傲坐在自家的饭桌前，有一点拘谨地对忙上忙下做了满桌子菜，腰间还系着围裙的钟致远说。桌子上摆满了钟灵傲爱吃的菜。钟致远夹起一只茄汁大虾递到女儿面前的碟子里，他脸上挂着那种简直算有一点讨好的笑容，“没事，回家就好。好好吃饭，明天我送你去学校。”他又笑着给她夹了一块糖醋鱼。钟灵傲嘴里噙着虾，慢慢地咂着，眼睛却一直看着钟致远。
“爸，我妈坟上，你去过了？”她问。
“嗯，去过了。”钟致远还是笑，但颜色有点淡了。殷兰的相框就在冰箱上方亲切地微笑地看着这对饭桌前的父女。
“爸……您也不问问我怎么……”钟灵傲试探地。
钟致远脸上的笑静了一下子，一种父亲的严厉在他脸上一闪。他看了一眼冰箱上殷兰的照片，又放缓了脸色，说：“灵傲，你现在是大学生，不是小孩子了。我想，你做什么事情，脑子里一定是先想过的，也一定有你自己要这么做的原因。我是你爸爸，我不是不问你，我是在等你自己给我解释。”
“爸爸，我……不想回家。”钟灵傲盯着钟致远的脸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她有一种像小时候一样想把手掌抚上他的下巴的冲动。那儿，胡茬已经又长不动声色地长了一会儿，手摸上去的感觉应该刚刚好。至于颜色，黑也罢白也罢，都在她的掌握中，有什么关系？
钟致远鼓了鼓嘴，他还想努力做出笑意，但却又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灵傲，你为什么不想回家？家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住校我很牵挂你，我是你爸爸啊……”他终于唠叨起来。
“然后呢……”钟灵傲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她扯了一张纸巾擦手，她的碟子里已经堆起茄汁虾的空壳。
“什么然后？然后就是你妈死了，我和你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啊！”钟致远的嗓门提高了一点，也怆然了一点。
“爸，什么叫我和你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就是您好好上班，太太平平混到退休？我好好读大学，稀里糊涂混到毕业？您在退休前如果遇到那种中途离异或者丧偶的合适女人，也可以试着处一个，我毕业前或者毕业后如果遇到那种家里有车有房学历和我相当人看上去也平头正脸的小伙子，也可以试着谈一个？”钟灵傲把擦了手的纸巾像捏死虫豸似地在手里一捏，一扔，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好好过日子就是每周五都假装很愉快地回家与您团聚？你烧点菜，我埋头吃，我妈在相片上很愉快地看着？然后有一天我终于带回一个合适的男朋友，我和他一起烧饭给您吃了，或者您和他一起烧饭给我吃了？然后您不甘落后有一天也带回一女的，那女的忙上忙下做饭给我们吃，死命进入自己将要成为女主人的剧情……”
“住口！”钟致远听得瞪大了嘴巴和眼睛，这时候他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
“为什么我要住口？我说错了吗？”钟灵傲的语气缓和下来，又带着几分波诡的挑衅。
“然后您就和那女人一起生活，她照顾您的饮食起居，得您赏赐她一口饭吃，可她却根本不知道您心里装着谁！也不知道您银行卡上的存款数目！然后我要嫁人了，您拿出一笔丰厚得恰到好处的嫁妆打发我，那是一套一室一厅小户型的首付。您在希望我和男人白头偕老同时却又给我留好了后路，万一我婚姻不幸失败，我好歹有退一步的容身之地。然后我就真的婚姻不幸离婚了——这简直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板上钉钉的事实——我知道，您也知道！这时候我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娃娃住进您给我准备的嫁妆房子里，这时候您也老了，不但不再有能力替我还房贷，我还时不时得带着您和您的后老伴儿上医院检查这这那那的病痛……然后在你咽气之前，我刚还清了房贷，我为了我的孩子，又把您留给我的房子卖了置换了一套学区房，我又重新背上了债务。然后您就因为老病去世了，然后……”钟灵傲滔滔不绝惊惊悚悚，却终于说不下去了。
钟致远瘫坐在饭桌前的椅子上，胡子拉渣，泪流满面。钟灵傲收了声，却收不住泪。她的眼泪像是和钟致远比赛似地以更汹涌的势态奔涌出来，鼻子里又窜出两道鼻涕。她原本站着说，后来倚着桌子哭，现在终于收不住身子似地往前向钟致远倾去：“爸——”钟致远也哭着，他看着向他倾过来的钟灵傲顿生慌乱，他连忙站了起来，似想接，又想推，接似乎又接不住，推似乎又推不脱。钟致远总算接住了钟灵傲，却一个踉跄差点往后跌倒。
“爸——”钟灵傲又委屈地喊了一声，在钟致远怀里放声大哭。钟致远看一眼在照片上微笑看着他们父女的殷兰，用一只手轻拍着钟灵傲的背脊，惶惑又心虚地安慰她，“好了好了灵傲，你看你都瞎想些什么……让你妈妈担心。”钟灵傲在钟致远怀里把脸转过来，现在她是和钟致远一起面对着殷兰了，她的眼泪又一次汩汩地涌了出来，她抽搐着嘴角再放悲声：“妈——是我做错了呀！”
殷兰不言不语，地老天荒地微笑着看着这一切，这世界。
三
钟致远半哄半求地把钟灵傲送回了学校。但他心里没有底，不知她还会不会起念从这世界逃离。他其实是理解她的，甚至和她一样，他也想逃离，更想逃离，但他能吗？
天气渐渐暖热起来。那日清晨细雨，钟致远觉得空气湿润清甜，便撑伞漫步去上班。来到单位，发觉办公室大门已经敞开。小柔正在给他烧水泡茶。小柔穿了件细灯芯绒布的碎花长裙子，外面是一件短腰的雪青色薄毛衫。现在她头发和衣衫都微湿着在他办公室里忙着。
“小柔你看你头发和衣服都湿了，外面下着雨你不打伞的吗？”钟致远一边放下拎包一边说，他眼睛四处看着，想找一块干的毛巾啥的，却没有。
“钟局早。雨又不大的，我很喜欢这五月带着花香的细雨，淋一淋很有感觉的……”小柔一边忙着一边说，湿漉漉的一缕头发垂下来，在耳垂那好看地晃荡着。但话还没说完，她就打了一个喷嚏，不好意思地捂嘴笑了笑，竟然又打了一个。
“你看看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随便淋雨很容易感冒的，快……”钟致远想说快擦擦，却又实在没有干的东西。他为了表示关心，已经走到她跟前了，却空着手，不得已只好抬起手来虚晃一枪做了擦拭的动作。湿漉漉的小柔几乎就像钟灵傲一样要钻到他怀里来了。湿漉漉的，水灵灵的，就像这五月里带着饱满的热情盛开的花儿。钟致远的双手终于找着了地方，他轻轻捉住了她的双臂，这样她也就没有办法进一步跌入他的怀抱。
“钟局，我不是孩子了。我来文化局已经三年了。殷兰阿姨还在的时候，我就来了。”小柔看着钟致远的眼睛，幽然说道。
“你比灵傲其实大不了几岁，在我眼里就是孩子。你看你这衣服头发都湿了，要感冒的，行了你快回去把头发洗了吹干再换身干衣服吧。上班时间，快去快回——”钟致远说，他已经调整得四平八稳。
小柔黯然离去。钟致远坐在皮椅里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殷兰又在他办公桌上的相框里微笑地看着他叹气。他是哪哪都放着殷兰的照片，让世人看着他有多么爱，多么怀念。可殷兰不言不语地在照片上静观着她，她曾洞悉一切——你要拿我当着幌子和挡箭牌吗？不，我不肯的。于是……
钟致远盯着殷兰的照片出了一会神，他低下头垂下脸，手撑额头。外面的雨下得更细密了些，花香也更浓郁了些。
（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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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9-5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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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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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5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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