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酝酿着小说《前进巷隔壁邻舍》。因为跟一个动辄就喜欢谈逻辑的数学老师共事了很久，搞得我现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也喜欢先理一理逻辑。比如这个《前进巷的隔壁邻舍》，我在创作絮语里已经说过了，它是一个单元中的12户人家，由这12户人家中已然离世的人物引出各种故事，这点我已经确定了。但我是要从低到高由一楼往六楼写呢，还是要从高到低由六楼往一楼写呢？我是要先写双数号的02户呢，还是要先写单数号的03户呢？这些逻辑问题想得我有些脑壳疼。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黄信尧。黄信尧是台湾的一位导演，名气虽然谈不上十分响亮，但他拍的《大佛普拉斯》和《同学麦娜丝》我都很喜欢看。我前不久刚看完《同学麦娜丝》，忍不住发了一条朋友圈说：黄信尧是拿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嘴角叼着一丝冷笑讲故事的导演。他是一个福建人，他在他的电影中用一种沙哑的鸭公嗓音说着福建话给电影做旁白，有时又以导演的身份冲到电影的故事中去痛打坏人。其实我不根本不认识黄信尧，他那鸭公嗓福建话的电影旁白如果没有字幕我也根本听不懂。但他昨晚在我梦里用那种闽普话说：“不要管什么一楼到六楼、六楼到一楼的顺序啦、先单后双还是先双后单也去他老母的啦，哪个故事先从你心里跳出来，你就从嘴巴里把它讲出来……”
梦中的我仿佛忽然之间醍醐灌顶，我竟然去扯了这个面目模糊只有清晰的鸭公嗓的黄信尧的袖管，我追问道：“那我把它定位为小说应该没错吧，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比较安全一些……”
“啊呀丢你老母的，你以为你是谁啊？还会有不安全的可能？有点想太多啦！要我说，既然我拍电影我都可以闯进去说话或者打人，你写故事你也可以想进去说话就进去说话，想出来就出来，只要故事和情景是从你心窝里出来的，就不要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啊……”
然后梦就醒了。我趁着耳畔的鸭公嗓还新鲜，赶紧去百度了一下黄信尧。啊，长得还不赖啊，怎么声音会那么苍老？不过都不重要了。
下面，我要开始讲前进巷隔壁邻舍的第一个故事。
NO.1
我们家搬到前进巷五栋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我读四年级。我记得我老爸第一次带回分到房子的喜讯时，我老妈像一只雀一样在我们那时候居住的平房里跃上跃下。但才刚过几天，不知为何她竟然又对我老爸怒目相向。我唯一记得的她说的一句话是“老邹家也是五口人，我们家也是五口人，凭啥他家可以分大的，我们家只分了中的？”我老爸在在老妈面前无奈地摊开手掌，嘴巴无声地一张一翕，样子有点怂。然后听说我老妈去我老爸的单位闹了一场——我虽然没有看见，但我那时候还是依然会因此感到难为情——我老妈年轻时清清秀秀漂漂亮亮的，她怎么可以为分房子这些许小事，就像跳脚村妇似地跑到我老爸单位去闹呢？但事实就是她去了。她去闹的结果就是我们家果然像老邹家一样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我老妈因此扬眉吐气，而我老爸倒未见得因此愈加怂，他倒是反而把脖颈子往高处拔了几分，嘴角又微微地下撇。我老妈装看不见。
我们一家喜气洋洋地到新分到的三室一厅去参观，没想到老邹一家也在我们分到的房子里。老邹个子很高大，只见他咧嘴呲出金牙冲我老爸、老妈笑着，嘴里大声说道：“啊呀陈书记、陈师母，恭喜恭喜呀，这托大的房子，以后就是你们一家的金窝福窝啊……”他正是我母亲眼里那种极其会说话会来事的男人，一点都不怕肉麻。我老爸只礼貌地嘴角上扬一下，而我老妈则乐开了花回应着说，“哎呀邹书记同喜同喜呀……”然后我老妈就看到了老邹身后的三个人——他老婆和两个女儿。老邹的家人相当礼貌和安静，微笑地看着他们家的男主角和我们家的女主角演戏。我老妈笑着看着她们，眼光像数羊一样从老婆身上移到大女儿身上，又从大女儿身上数到小女儿身上，我老妈脸上的笑慢慢就不那么灿烂了。是的，老邹家一共只有四口人，但他和我们家一样也分了三室一厅。
但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好歹你全家称心如意住进了三室一厅，不就行了？这是我老爸底气很足甩给我老妈的一句话。估计那时候我们刚搬进装修一新的房子——那时候的装修极其有限，不过就是搭水池搭灶台，铺了一点红黑格子的地板——我老妈无论如何都是心情很好，就没有去计较我老爸说话的态度。
那时候，我老妈动不动就喜欢让我到她房间的阳台上去写作业，因为我们家住平房的时候，我都是搬个大凳子搭个小凳子在家门口写作业。我刚在阳台写作业的时候不大适应，老是怕阳台板会塌下去，我会摔死，写完作业也不敢趴在阳台栏杆上朝外望风景。因为我们家住五楼。我二哥跟我承认说，他刚趴在阳台拉杆上的时候的确是眼睛放花屁眼发紧，但一次两次多搞几次之后，他趴在阳台栏杆那的样子就很悠然了。我眼睛放花都还好，屁眼发紧那是千真万确。但发紧了千百次之后，我终于也能写完作业悠然地趴在阳台栏杆上看风景了。
其实我家阳台上也没有什么好风景。对面一座老大的水塔倒是竖了几十年，水塔的颜色从天蓝变成了灰黑，就像我们从茫然少年到惶惶中年这一路的痕迹变迁。后来吸引我时不时就要到阳台去的原因一个是天边的火烧云很壮观，还有一个就是三楼传来的口琴声。
是的，三楼传来的口琴声，响在八十年代的向晚炊烟里，响在少年的我心中。那是303室的老工程师在他家的阳台上吹口琴。老工程师是我老爸老妈对他的敬称，他其实和我们家同姓，因此我们可以称他为陈老工程师。303是中户，两室一厅，最开始就住着陈老工程师两夫妻。我们搬进那里的时候他们已经都须发皆白了。我被陈老工程师的口琴声所吸引，那时候我还不知他吹的是啥，但我就是感动。后来知道，他吹的原来就是著名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的那个《送别》。陈老工程师在阳台上吹口琴的时候，陈老师母就给他把茶碗端来。那是青花玲珑瓷的盖碗茶，就放在阳台上，现在从我记忆里随便朝外一映就是沧桑。陈老工程师和陈老师母都是白头发。陈老工程师是满头白发四六开，陈老师母是白发绾成一个细小的发髻束在脑后，鬓角抿得纹丝不乱。他经常穿蓝或白的对襟中式衫，有时候也穿一件灰色的长袍。陈老师母的衣衫也是素净，白，或者浅蓝，斜襟。
我曾为陈老工程师在阳台上吹的口琴痴迷不已。我也记得在半下午的天光里，陈老师母将那盖碗茶如何温婉地递给他。后来，那年夏天，我又闻到他家阳台传来清新馥郁的茉莉花香。陈老工程师就坐在花香里吹口琴，有时候也亲自摘了茉莉，插到陈老师母的白发鬓角边。他们很少出门，但我还是记得在楼道遇见他们相携出门的情景，复古，干净，无声而慈祥地微笑。他们掩上门，让过我，方相携着慢慢下楼去。我看见他们家大门上贴的对联是：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我们家的贴的对联是：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对面人家贴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等有一天我读过钱钟书与杨绛后，就知道了，陈老工程师和陈老师母，他们就是像钱钟书与杨绛一样的人。
只是后来，陈老工程师的口琴就渐渐很难听到了。有时候会见到陈老师母蹒跚地将老旧的藤椅搬到阳台上，在上面铺了棉垫子，然后扶着更加蹒跚的陈老工程师到藤椅上坐着。再后来，也不大见着陈老工程师出来坐了。再后来，他们的儿子搬来同他们一起住了。
陈老工程师的儿子穿浅灰蓝色的中山装，戴深蓝色的袖套，据说是厂办中学的数学老师。他见到楼上楼下的邻居如同空气，从不打招呼，也不微笑，倒也自在。只是有一天，我老妈买菜回来说：啊呀看到陈老工程师的儿子在肉摊上和卖肉的老郑讨价还价——不然我以为他除了上课，都不晓得哇事——我老妈补充说。我也听得笑了。
我在某一天放学归来，看到到楼下天桥的地上放了一地炮仗屑。我扛着自行车上楼经过三楼，见303门户大开，里面布置了灵堂。有一个好大的白纸上黑字写了一个“奠”字，那“奠”字的上面就挂着陈老工程师的遗像——清秀的五官，乌黑的头发，他真的就是那民国时候的一个才子模样。我把车扛到五楼，问我老爸303怎么了？我老爸明确回答我说陈老工程师去世了。
那一天，已经并不算特别年幼的我跑到阳台上，对着已经荒寂的303的阳台，我痛哭失声！我老爸不断地安慰着我说：傻孩子，人总是有生老病死的，你为别人家的丧事痛哭，人家知道了都会觉得笑话呢……可我不能抑制，我仿佛在一串又一串来客的吊唁炮仗声中再次听见了悠扬的口琴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陈老工程师走了以后，陈老师母静默地一个人活着。他家的阳台没有了口琴声，但茉莉的清香又飘过了好几年。铺了棉垫子的老藤椅和青花玲珑瓷的盖碗茶杯，我也记得后来又反复在阳台半下午的天光里出现，都是和陈老师母孑然的身影一起。再后来，陈老师母不知哪一天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今天故事讲完了。
啼妃 2021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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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9-2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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